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因為不會寫藝術史,只好從藝評橫切——草稿或隨筆,其實是在等黃土水《甘露水》的重現

奠基的不是台灣的現代雕塑,而是現代台灣的雕塑

當雕塑被視為藝術學科的範疇,它的現代性起源在台灣必然非黃土水莫屬,也是眾所公認,但如果把雕塑從它的藝術學科解放開來,放到更為廣義的雕塑物及其可能的歷史,黃土水的上述地位卻未必有所撼動,因為雕塑作為藝術,跟它作為工藝,兩者有其各自的文化場域的實踐,不同的評價標準,相應的歷史敘事模式也不一樣——譬如說,在廟宇裡,有專人會跟你說,這個做工是現代的,但你不會把它等同於藝術上所謂的現代,說是古法的,也不會把它類比為古代藝術!技術與製作理念兩者有不同的時間觀與歷史概念,其美學內涵與特定的文化意識形態也有所不同。然而,這並不表示黃土水作為台灣現代雕塑的奠基者便如此自明,明白無誤。首先,應反問的是,若說他是台灣的現代雕塑奠基者,那麼,這是說在他之前有個傳統雕塑的藝術史?沒有!這當然是指在藝術學科的意義上的沒有,以至於我們不能用傳統工藝的雕塑來塘塞這種空缺,然後將它們兩者假想為一種接續的歷時演變,在此,傳統工藝與現代雕塑是無縫接軌,像通常是教科書式的藝術史書寫。

自我認同是乞靈於他者之他者的魅影化

黃土水不是台灣現代雕塑的奠基者,而應說是現代台灣的雕塑奠基者,現代這個詞不是用來定義藝術作品或美學意識的歷史,而僅僅是歷史時間:進入現代的台灣。蕭瓊瑞在其著作《台灣近代雕塑史》,給出一個安全的說法,「第一代本土學院養成的雕塑家」。這個說法可避開黃土水的雕塑是否是現代的辯論,而是聚焦於這個養成是在日本殖民體制下所培育出來,包括在個體制下從日本的脫亞論(福澤諭吉)而引進台灣、所謂的雕塑作為藝術學科的西方概念,意思是:自由創作者、學院系統、展覽、競賽獎項、美術館、研究單位、收藏體系、畫廊的商品流通等藝術機制。雕塑,作為一項藝術學科在台灣,無疑是日治時期的殖民體制教育所“形塑”的,是在日本帝國文化治理下的產物。這就是為何黃土水的《番童吹笛》(1920年,入選日本第二屆帝國美術院展覽會)是那麼在乎日本人的評價眼光,最後居然是以人種學的體質為由,認為台灣人與日本人太像,而原住民拉進來,權充為台灣人,可以讓日本人辨別出他自己所塑造的人像是不同於他們的種族身分,藉以表明他是台灣人。我不是說原住民不能算是台灣人,但也不認為黃土水的種族觀在他那個年代很基進,想到要把原住民(那時或許叫做“生番”)視為台灣人作為種族的組成份子之一(認同問題在今天可以是自由選擇的代價問題,任何人都一樣,不管你是何種人)。至於黃土水本人寫的那份自述〈出生於台灣〉(1922),我們不可以將它視為絕對的文本,根據文辭就定奪了他藉由雕塑所表述的認同內涵,但我們倒是可以根據該文得出一個話語版本(version):他所謂的台灣不是指國家(台灣藝術史學者顏娟英的譯詞有待驗明),而應是指國度,是日本帝國下的地域,相對殖民母國日本內地的境外國土之延伸,是在這種認同下、臣服於「帝國之眼」(借用Mary Louise Pratt的用語)下的地方性,而他自己是這個意涵上的藝術之子。根據這個屬於認同機制的話語版本,我們可進一步延伸蕭瓊瑞在論文〈台灣人形象」的自我形塑-百年來台灣美術家眼中的台灣人〉中所論及的《番童吹笛》,這是把原住民定位為漢人的他者,面對日本殖民者時,為了彰顯自己是不同於日本人的他者,原住民在此貌變為他者的他者,以至於自我認同的建構在面對大他者(日本)時必須是藉由“他者之他者”來達成——把自己當成他者還不夠,不足以成事,必須找出自己的他者(原住民)才能以建立自我。在此,自我形塑的主體毋寧是一種症狀,說是以自我匱缺來構成並不為過,也就是說,自我作為他者還須附身於它的他者身上,以至於自我在此幾乎是不具形體,是隱身於另一個他者的自我魅影化——這跟“我即是他人”的主體化∕流變不是同一件事,不可相混淆。

傳統木雕的道統形制/藝術生產的自創模式

然而,黃土水的認同機制不是只有這個版本,《出山釋迦像》(1926)是另一個,且比前者更為幽微,迷濛,甚至糾結不清。這是學院的雕塑跟傳統工藝的木雕(不完全是屬於宮廟)兩方勢力糾纏在黃土水的雕塑志業上。在他還沒踏進日本美術學院體制(日本東西美術學校雕塑科木雕部)之前,就讀於台灣總督府國語師範部便已展露傳統木雕的才華,見賞於民政長官內田嘉吉與校長隈本繁吉,1915年推薦前往日本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木雕部就讀,期間在日參加木雕與石雕的帝展競賽,最後以石雕聞名,確立他在“現代台灣”的雕塑史的里程碑意義。此時有許多事可討論,例如黃土水在留日習藝期間深受日本佛師、雕刻家高村光雲為主導的江戶時代以來的木雕技術,同時高村光雲也學習西方美術與對「寫生」的重視,將傳統的木雕技術融入寫實主義,還有思想家與評論家岡倉天心的《東洋的理想》對當時文化情勢的影響。不過,在黃土水的雕塑事業上,西方雕塑學院派的再現體制看似取得決定性的勝出。

是因為沒有雕塑學科的傳統,且還是西方雕塑學院派的再現體制,所以黃土水的雕塑語言談不上是現代的,或所謂西方的那種現代藝術:底座的撤除或消解於雕塑本體,從後期羅丹到布郎庫西那段歷史,以及往後發展出現代之後、Rosalind Krauss說的「擴展場域中的雕塑」,或雕塑形制被解散為各種物件、光、座標、空間、場所、觀念或地理型態等等的感知佈署。然而,就是因為沒有這個傳統,黃土水的雕塑正是把“現代台灣”帶入雕塑世界裏的奠基人,是那個時代的台灣,被日本殖民帝國拉進現代社會體制的台灣,誕生了一種別開生面的雕塑形制。這個形制鏡映著——如鏡子反射出的影像——日本自身以其為仲介的西方學院派雕塑再現體制而引進台灣的文化治理,以至於在這樣的鏡子裏看不到身為台灣人的自己,如《番童吹笛》必須找來原住民當墊背,自己躲到裏面去。雖然《番童吹笛》是以人種學為創作發想,顯得粗淺或天真,但如果“釋放”原住民(拉走他,離開現場!他樣子太像擺拍的刻版符號),暴露了台灣人你在哪、是誰的大哉問。幸也不幸,有時藝術家卓越的技術掩蓋或規避了理念問題,正如黃土水優游於各種雕塑的藝術才情。陳譽仁的精采評論〈黃土水的難題〉正是從《出山釋迦像》推導出一個關於自我肖像的見解,是黃土水藉釋迦的苦行喻指自己或他那個世代,「殖民者的牢籠不可能在他自己這一生內掙脫」,「在自治[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地方自治]的政治框架裡,民族註定無法找到自我」,以及「殖民地台灣藝術家的心靈寫照與救贖」。這件櫻花木的雕刻是委製,不無弔詭地供奉於他曾嚴詞批評台灣寺廟文化,以及陳列其中的傳統畫像與雕像之「守舊拙劣」(黃土水之語);或者,他曾批評台灣寺廟沒有像京都等古都廟宇珍藏精湛的雕刻繪畫,如今卻是以自己的機遇與才華,猶如現身說法的示範,但不無歷史的偶然,將他的宗教雕刻以現代的個人雕法供入龍山寺。

現代在於它的行動內涵

《出山釋迦像》確實已脫離宗教雕刻的形制,但徒留文化象徵政治的未決,另一個認同版本,徘迴於再現體制中的中國、在台漢族、日本、以及自身何處的課題。但相對於傳統木雕的文化道統,如同宮廟之所現,擺脫腐朽的文化象徵體系是有其必要的,因為總會有藝術家是敏感於時興的時代處境,甘冒俗眾政治正確之大不諱,跟傳統、文化慣習的感知決裂成自由人,走出他自創的藝術語言。這項行動就是他的現代性,而不在於他的雕塑美學,但如果談到政治行動,黃土水的性格是溫吞的,跟當時反殖的青年團體保持距離,甚至予以拒絕,寧願在藝術製作的文化象徵之叢林裏,匍匐前進。此外,就《出山釋迦像》來看,木雕的傳統形制與西方雕塑的再現體制仍是有所糾纏,除了它的再現樣態,木製的原作雖毀於二戰美軍轟炸,卻因有模型而得以複製留存於世。或許在朱銘的太極系列現代雕塑裏,這種糾纏獲得紓解,雖師承台灣通霄的傳統木雕大師李金川,但其開放精神,鼓勵朱銘走往藝術的自創語言,後來又師事楊英風,是他雕塑的語言轉向的關鍵人物。朱銘較為成功的雕塑是「拱門」系列,逐步劈砍了東西文化過於巨型化——畢竟是攏統與刻版化——的敘事對峙,在文化象徵上留下可讓人揣想的風口。

從黃土水到朱銘,其間的70年代,出現蕭瓊瑞所說的「開啟現代雕塑風潮」的「五行雕塑小集」,且不要忘記戰後獨行踽踽的雕塑家陳夏雨,他們的雕塑作為文化敘事的折衝、演化或纏結還有待梳理,不因當代藝術對類型的解構而變得無意義。尤其是黃土水早期的《甘露水》(1921),其冥想身形與受光,領受一切的舒放有如新生的意象,加上佛教意涵的作品標題,寓意化度世間種種惡業,全然迥異於後來《出山釋迦像》的困厄與苦行。若說《甘露水》是文化敘事上第三個話語版本,包括過世前的《水牛群像》(1931)的第四個版本(農村田園的在地話語),這四個敘事是不連貫的,散點式的,與錯時序;在此,我寧可不把它們看作偶然,只不過是藝術家的才華能接各種案子的表現,而是面對認同衝突或文化斷裂所呈現的徘迴,憧憬脫困。特別是《甘露水》的形態設定早熟得像是晚年之作,但其文化符碼顯然是集變體之成,故而要求我們去看它的雕刻實體有什麼東西是遺漏的。

陳泰松2020/9/25

 

 


2020年9月10日 星期四

 

漫談魏欣妍的《與我散步(在光州)》

 

無人稱的代名詞,非常技術性的詞彙,但說它是人稱代名詞的空位,倒是很平實,這個位置的名稱就叫做,等著任何人來到這裡,享有它,或像是跟它縫合在一起,自此而後,你就叫做你了;但不會是永遠的,它是暫時性,也是人際關係網的相對人稱。

這是魏欣妍所設的一個局,架構在只有你我兩人的對話關係上,說白點,這是她要導覽你;首先,展場有集合一些物件的裝置,以及一張大桌,桌面排滿了各式插有花朵的瓶子(也有空瓶),你必須從中挑出一個,然後她會帶你到該件有預先連結的某物面前,跟你講述一個故事。有人會說,這件作品可稱為活動,這裡的物件是物件導向的敘事,而作者,幾乎是一位導遊。這是把A等價於B,看似很便給的理解方式,但它有個變形,說是變通也行,因為這件名為《與我散步(在光州)》有個前身:寶藏巖國際藝術村2019年度出訪計畫,魏欣妍在韓國光州市立美術館駐地創作,她的藝術提案是在光州市與路人相遇,邀請一起散步,在交流過程中,這座具有民主意義的城市記憶,若隱若現,或不經意地被觸及。這次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的作品(簡稱《台北場》)便是那次出訪的成果報告,展題是:「找尋呼吸的路徑」。

變形在哪裏?2020年《台北場》[1],路徑變成是想像的,置換了原本在南韓光州市是邀請路人共行——所謂「與我散步」——的真實路徑(簡稱《光州場》)。就以個人為例,我在《台北場》選了一個空瓶,然後被藝術家帶到一張攝影面前,講述一段以我為名的故事,說我某天下午去公車總站(光州市),準備搭車去郊外旅行,因為錯過,只好就近散步,進入一家飲料店,喝完咖啡,決定去看一場電影,但內容有些沉悶,後來又去看了另一部。這段故事有些細節,如今有所遺忘,但回想起來,彷彿親歷,甚至還有那裏的陽光或街坊氛圍,使得原本是子虛烏有的行旅居然在她的娓娓道來下化為我自己的記憶。這是虛構觀者旅遊經歷的故事,像是她對觀者的催眠術,說你當時怎樣又怎樣,全然是為你杜撰你自己的故事。回到現場,當她完成我的case,我不想再選取桌上的花瓶,以圖掌握她為展場佈下的各種故事,因為反覆操作會讓事情變成很機械性,變成展演活動,而所謂的活動,就是依照一套有規制的流程或節目所進行的操作。換句話,我寧可這趟看展保有僅只一次即全部的珍重感,不然下次再回來看,再抽,再一次的《與我散步(在光州)》——總之,每次只求唯一的一次。

看似沒有什麼大議題或當今盛行的文化顯學,可供生產文化論述,而這值得看重嗎?這裏有個現實問題,當議題是社會性的,尤其是指那種優勢的、主流的、或正夯的文化論述所形成的人際網絡,如果藝術創作者沒有扣連到,便有可能相對地被視為是藝術家個人的性情表達,追求私我的感性小天地——無論她他的藝術名望大小。不過,如果「私我」是敞開的,通往他人,或與他人交往的窗口,難道這沒有意義嗎?當然有,但問題不在於有沒有,而在於論述值得不值得投入的估算,譬如說,他人是涉及多少人,其公共性、在感知上文化資本有多大的較量。在當代,文化政治的較量或盤算是很明顯的,是話語權勢,但也包括不能排除當中有感知分享的積極層面。有時,當代藝術的這種話語盤算是很細膩的,是資本主義高級商業運作的同構映射(isomorphism),我們不妨試想這種可能:有某位策展人覺得魏欣妍的《與我散步(在光州)》既然跟光州市有關,便將它納入1980518光州民主化運動的展覽之中。藝術始終有其各個面向,將它納入策展的組織運作,有如將它的政治面拋光磨亮,使其原本它在這方面的曖昧不明,霎時變得熠熠生輝。我不是說魏欣妍這件作品不夠銳利,需要挖掘更深切一點,或策展人來提點以便開發作品的語意潛能,而是她要面對一個身處於當今的話語編輯與文化論述之詭譎情勢。身為藝術家,這是要迎合,還是抵抗?有時情況比單純的二擇一來得刁鑽;譬如說,作品本身被處理成某種意義的誘惑,在內容的指涉上既是又不是的語言策略,就像有人會問《與我散步(在光州)》跟光州事件有關嗎?說它有,不完全是,說它不是,則不排除可能有,諸如此類。

有時,一件事的意義不是根據人所講的,而是講話時所身處的情勢來研判,但這也不表示講的內容盡可忽略掉。據此,《與我散步(在光州)》有什麼是值得我們看重的?首先是關於語言學家Émile Benveniste提到的說話主體(le sujet parlant)。Benveniste的重要性在於將索敘爾偏重語文、帶有結構主義式的符號學研究,突進到說話的言語行動,強調語言不純是硬梆梆的符號結構,而是交流的工具,處於動態的生成,是話語的施行或不同言說者之間的對話。這裡引出一個關鍵論點,人是在講話當中才形成主體性,是關於「語言裏的主體性」(subjectivité dans le langage)[2],而主體性由此便是指,說話者把自己當成主體的能力。講話作為一種陳述,要研究的是陳述活動(énonciation)與陳述內容(énoncé)的關係。這意思是,「當人在向他人講話時,是以一位說話者的姿態在陳述著,並在人稱(personne)的範疇下組織他所說的」[3],而所謂你我的稱謂都是相對位置,是我變成你,你變成我的對比或相互關係,人稱位置的互換。那麼,魏欣妍的說話主體有什麼特別之處?靈光——說話主體的靈光。

因為她要你來現場,不要透過代理人或預錄、播音系統等介面,而是直接跟你講故事。這位說故事的人,不是要你退回去昔日鄉野的傳奇故事,因為這裡沒有旁人跟你圍坐,去聽某人說。這種靈光如班雅明說的,是你跟她的此時此地,有著體驗的獨一顯現與真確性,是她要親自跟你說,且只有你,並不准別人旁聽。然而,這是變體,是靈光的變體——不要再談“後靈光”了。這裏有個岔離,是岔題也可,她要跟你說的故事不是別的,正是關於你自己的,但內容是虛構;而反過來如鏡映的彼此,這個“你”不正也是她的搭配者,配合著由她執行的“我說”。所以,無論是“你說”我或“我說”你,都是在語言中、此般莫比斯環裏的主體化,也就必然是一個虛構你我的故事。虛構無關於真假判別,而是編造故事的話語活動,而就這活動本身來說,它當然是真的,如同魏欣妍在《台北場》跟觀眾的互動或合演。

如果沒有迫切性,為何要創作——譬如,有些事情不對勁,不該這樣,應該被打開,有個裂口,讓它出來,是危機,到了批判的判準時刻?那麼,是什麼迫切的問題使魏欣姸有了這件《台北場》的創作?我寧可不認為那是成果報告展的變通作法,說是因為2019年《光州場》的真實散步無法在台北重現,只好藉由虛構。我們應糾舉出說話主體」才是《光州場》與《台北場》的核心課題,而《台北場》深化前者那種平易的交往活動「與我散步」。把人際交往組織成一種藝術創作算是常見的當代藝術,《台北場》之所以值得被談,理由在於說話主體」的敘事弔詭,以及它跟光州事件的有何瓜葛。先就敘事弔詭來看,淺顯的世俗經驗可以讓人想到記憶課題,使它成為一種隱喻:1.有嗎,是我忘了?2.記憶有時摻雜虛構或想像成份,3.我只記得某個部份,4.經你一講,好像不管怎樣,從此就成了我的記憶,像是真的發生過——或者,仍然不會是真的,但你虛構我所經歷的這件事倒是被我記下來,不知道哪天又被混淆它的真假與否,回到第一條:有嗎,是我忘了?!

當這個弔詭被崁入光州事件的歷史脈絡時,其所產生感知效應會是什麼呢?我們不該認為魏欣姸的說話主體」是使光州事件的真確性變得模擬兩可,反而是要藉以觸探該事件裏某些相對瑣碎、邊緣、無關宏旨的事況,如意外、紛擾、偶發或附隨發生的人事物,往往是人們對其記憶彼此有落差,不一致,某種盲區或需要綴補與重組。於是,回到前面提到「“我”錯過公車,散步,看了一場有點悶的電影…」,這可不是她對光州事件有什麼成見,而是被視為在該事件的迫急狀態中佈下可呼吸的詩性空間。然而,她的「說話主體」最早出現在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的駐村案,她先邀請當地民眾帶她一同散步,然後再由她帶領美術館的觀眾一起走在先前當地民眾分享的私密路線與故事,以至於光州事件是否只是它偶合的脈絡?答案:是也不是,理由無非「說話主體」固然是她這系列散步計畫的內建語言,但也可以是語意就地脈絡化的潛能,至於要評價她的語言成效則是另一個問題,本文暫略。我在此想說的是,「說話主體」在她的藝術語言裏具有核心意義,但也勢必有所依附,特別是在我們當代藝術裏,往往是各種文化機制的大他者所授予、框限或導引的套路,問題在於如何從中鑽出,且不斷地鑽出、走岔出遊,贏得可自由自在呼吸的路徑,某種如實解放自我的光州路徑,即使片刻也在所不惜。

陳泰松2020/9/11



[1]隸屬於展覽「找尋呼吸的路徑」,時間731日至830日,台北國際藝術村展,除了魏欣姸,還有廖烜榛和黃奕捷兩人合創的作品。

[2]Émile Benveniste, Les 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ed.Gallimard,Paris, 1966,p.258-266.

[3](註釋2)p.242

2020年9月4日 星期五

 

 

代理人的展演——關於《新!王冠度假村》

請君入甕

《新!王冠度假村》有個副標題,Corona Villaworldwide(以下簡稱《村》,宣稱是裝置、網路直播與互動式演出。參加者得先預約,在預定時間到櫃台報到,服務人員便會帶領到房間;這裏有四間,位於櫃台後方,每間都是由四面暗墨色的玻璃所組成,外面的觀眾可見到參與者在裏面的活動狀態。房內陳設有張床,一套桌椅,礦泉水,人必須全程戴上耳機,接受活動指令,例如每隔一段時間要求量額溫,並將時間與數據寫在玻璃牆上,一些涉及個人的問答,例如你死後到另個世界,希望該地方有什麼氣味等等。坦白講,除了要求戴眼罩,躺在床上休息,感覺還可以,否則過程有些無聊,想走人——包括要人活動筋骨,播放要你嗨的輕快音樂。然後螢幕出現直播主的畫面,把我留住,好奇有何事會發生,在一陣問答後,應要求抽出一張牌,直播主問你聽音樂嗎?,在知道我不甚投入後,接連唱了三首歌給我聽;或許,我的回應不是很熱烈——給予掌聲,畢竟獻唱是一種付出!隨後,螢幕出現運動操場的鳥瞰圖,接著畫面呈幾何扭曲,不知其所以,像是送客令,接下來出現測試的字幕,覺得待了近兩個小時夠了,提早半小時開門離開

三個效應

這當然是covid-19的隔離寓言,而離開房間卻給人有解封感,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北美館,失去動力再看其他展覽,包括這件裝置隸屬於「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1](以下簡稱「藍天之下」)之其他作品。逃出美術館不得不說是《村》的額外效果,就算隔離在此只是個寓言,但美學效應倒是真的,縱使比不上真正的檢疫隔離:兩週程序嚴格。當《村》的直播主跟我連線時,我不禁問她:你是真的嗎?她的表情有些困窘,隨即跳過,進行下個對話,於是,第二個效應是:直播是一個系統,無論你怎麼干擾它,終究要回到或完成它自身被設定的運作,困窘只會是一時的,甚至只是瞬間,像是畫面的閃動,秒間的岔離,倒也反證了互動機制的系統性。

說到互動,效果難免取決於參與者的積極度,說它無趣可能失之武斷——例如拘謹,或對互動遊戲抱持著疏離的態度。這不禁讓人想到「藍天之下」的策展論述,引述星座專家的說法「土星回歸它守護的魔羯座」,並藉由班雅明提及的土星,「一顆演化最緩慢的星球,常常因繞路而遲到」,強調該展是籠罩在土星氛圍下的「摧毀、重生、慾望、死亡、極端、無意識」,那麼,何不跟星座專家合作,精算參與者的星盤,去掌握土星在其星盤中的宮位強弱,或跟其它星體所構成的相位,然後客製化各種可能的互動模式,或許能把《村》的參與者帶入更有成效的互動也說不定。但話說回來,要求客製化未免過於算計,旁枝末節,因為是系統在說話,決定互動有哪些項目。《村》的第三個效應是它的物質設施,帶有時尚品味,像是企業部門的陳設;當人來到此處,便會感受到它的氛圍、接待流程、以及標準化作業程序,算是常見於當今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商品景觀與物質條件。藝術成了後者的鏡像反射,跟物質生活的想像疊合,也是後者在藝術空間的再符碼化。

密室脫逃

關於藝術跟世界的關係,當藝術不是直接涉入,而是跟世界有所區隔時,動用的材料與構造便不是世界本身,也就是說,《村》所謂的「防疫旅館」不是發生在真實世界裏,況且它還是由透明玻璃所組成,參與者在裏面活動昭然若揭。這個玻璃屋的透明性帶來某種隱喻,最尋常的理解是疫情帶來的公衛與社會監控之間的緊張。這是生命政治的治理難題,然而,玻璃屋無法透徹這種緊張,而屋內的影音故事——多少是帶著時空的浪漫遐想——更讓它模糊。當然,《村》的製作規模頗大,構思也不簡單,如同學界以文學、哲學、政治制度來審思疫情,並從中指認資本主義的末世啟示錄,這種社會功能不應被否認。然而,我們不能只看這點,也就是只看《村》對疫情的指涉或隱喻,因為任何功能的發揮是有賴於機具,而機具在此便是指玻璃屋。

其實,玻璃屋的內涵並沒有比前者少,甚至更為重要,如症狀一般,因為借用製作群的說法,參與者正是玻璃屋的「內容製造者」[2];但不要當真,以為是參與者在製造內容,因為在生產關係中,《村》才是生產者,握有製程的主事者。因此,無論參與者怎麼搞怪,假設她∕他的土星怎麼受剋,運作遲緩到近乎死局,以至於在玻璃屋內沒有任何表現力,整個人像是僵在那裏,不受任何指令,沒有任何互動,都逃不開是玻璃屋的內容物。即使你狀似木乃伊,或躺在那裏,想藉以掙得自己的主體性都是無濟於事,因為這一切終究成了玻璃屋的展示內容,也就是說,成為《村》所製造的內容。只好拒絕參與?那不一定是好事,畢竟玻璃屋已經設置了,預設一個可能的故事:去當一位參與者,然後去想以怎樣的形式脫身,以及脫身後,要進行怎樣的生產來贖回自我——不要忘記,我們在櫃台都簽了授權書,表明自己在玻璃屋內的活動或影音產物都歸於《村》。

本來只是逃出玻璃屋,卻殃及美術館,因為連它也成為我們想逃離的對象,跟前述提到的兩個效應「系統運作」與「企業模式」扣連成觀者需要「間離」的理由。就布萊希特而言,「間離」(Verfremdung)通常被解釋為陌生化,是讓劇情、演出、劇場元素的連貫性出現各種落差,激起觀眾的反思與批判,一種立意於反共鳴或反投入,但本意是疏遠。就《村》來看,我不從觀者角度來看「間離」,而是依據參與者,因而「間離」不是發生在劇場空間裏用來鍛鍊批判意識,而是在影音互動的展演空間裏用來行動:如何自處,發明脫逃或反饋策略。這互動,說是發生在密室裏亦無不可,但不是指它的實體空間,而是它的規制與運作;這是透明系統的密室,製作單位指稱的「環形監獄」,說是進行(監)看與被(監)看、偷窺狂和暴露癖的共構[3],一種合法化的共謀。然而,這種共謀絕不是「我讓你偷看我的暴露」,因為這姿態是虛假的,表演的假掰,不是偷窺狂和暴露癖的真實含義。就暴露癖來說,它總是襲擊他人視覺,秀出形象的出奇不意,是以我的東西來驚嚇你。這是讓你看到“我在看你”的襲擊,瓦解了偷窺狂的秘事,揭露後者躲在暗處的觀視。換句話,偷窺狂注定是要敗給暴露癖,因為前者已被後者先行鎖定了。若硬要說它們有共謀,那其實說的是某種不謀而合:兩者都是跟他人慾望無法交流,只能求諸於肉身的隔距,並把他人影像化的慾望操作。

活體裝置

不只如此,玻璃屋的設置還引出另一個徵兆,讓人想到Claire Bishop在《人造地獄》書中所說的「代理式的展演」(delegated performance),副標題「將真實性外包」(outsourcing authenticity)[4]。就《村》而言,製作單位原本屬於劇團,但演出者在此缺席,或隱身為線上直播主,跟參與者進行連線,參與者則是從觀者的位階升級而來,而這個升級若沒有《村》的授予則是不可能。《村》是代理式的展演(劇場也行),而參與者在此作為代理人,無論是如何演出都會在玻璃屋系統化與規格化所散發的冷冽氛圍下顯然無足輕重——譬如說,人很入戲,投入互動,或者相反很木然、呆滯如土星的極致負面到死。再強調一次,即使把自己弄得像是木乃伊,仍是玻璃屋的景觀,被製造的內容。若要啟動自己的主體化,那就逃,不能甘心做它的內容物,但若沒進入密室,逃就不會產生意義——這表示你可能在天堂,不然便是密室的建造者。若有人說,太嚴肅了吧,玩玩而已,何必當真?好吧!入戲,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反而才是真正的間離效應;然而,把世界泛遊戲化正是新自由資本主義的美學邏輯,符合其利益的標準託辭,特別是從它的體驗經濟學來看,你已交易了,而且那裏的聰明人還會安撫你說“認真就輸了”。沒錯,但要改寫一下,不想認真的不是玩的內容、故事或產品本身,而是它的形式、制度與規則。

致命的問題:參與性不是無條件的,而是有制度性的。就《村》來看,它的整個作業程序是代理式的。關於這類展演,Claire Bishop為它起了一個語帶玄機的名詞:「活人裝置」(live installation)。這讓人想到Live Art,或是RoseLee Goldberg所說的「現場表演」(Live Performance[5],但這類演出基本上是由藝術家本人擔綱,《村》則是尋求他人的代理,把他人帶往我所謂的「人物導向」的維度。在此,我們不妨把Claire Bishop的「活人裝置」改譯為活體裝置。《村》的生命政治便在於此,不是根據它對疫情的指涉,而是很實質地出現在作品身上:玻璃屋這個活體裝置。

我們應如何看待《村》的政治實踐?

當藝術不再是有權冥想的殿堂,而是人人可參與的活動,弔詭的時刻有時是人被當成活體裝置,是科技時代裏民主政治的傾覆,因為人們參與的是互動系統的人造設備,是供給它運作的生物電池。有兩件分屬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又彼此交會的創作可資參照,一是2018年,周育正在耿畫廊的個展[6],找來合作的清潔公司「潔客幫」,接受觀眾預約,在指定時間派員到場進行打掃清潔的工作,觀眾可在現場觀看這項活動。雖然「潔客幫」只是部份內容,是組成裝置的眾多修辭之一(展場有雕塑物件、木構、麵條與吸塵機或空氣清淨機等等),但涉及的代理制具有概念上的重要意義。另是2017年,正是洪唯堯執導、進港浪製作的《人類派對》(松菸Lab),觀眾可加入展場各個攤位的遊戲或活動,結束後則被帶領往被單透鏡隔開的展場後方,窺看下一組觀眾在玩他們剛剛玩過的活動,如此循環,反觀著人被遊戲規則或制度擺弄的事實。

就《人類派對》來說,第十七屆台新獎給予入圍的肯定[7],《村》則可說是它的續發之作,尤其藉由covid-19的指涉,或許回應了張敦智對前作的過往批評與期許——特別是其所謂的對「社會、政治、空間、甚至生命狀態更深刻的反思」[8]。這也是本文肯定《村》對當前疫情的藝術構思,作出敏捷的反應,包括對自我換位的反觀與反諷式的批判給予長期的創作探索——也就是說,《人類派對》是歷時性的反諷(我當初竟是這樣),發展到《村》的即時性(此刻我怎會這樣)。然而,對於外部指涉的疫情及其政治性,我們多少能夠體察到,真正讓《村》帶有教誨意義的反而是內在於它自身的藝術政治性,也就是參與的政治性,其敘事內容之豐富與可能並不比前者少;這時,我們至少需要有海王星的吉會。

 

陳泰松2020/8/26                                                                    



[1]展覽策展人是蕭淑文與耿一偉,展期2020/08/0110/18

[2]製作群成員是孫瑞鴻(美術館的影像設計)、「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導演Baboo以及 「進港浪製作」團長洪唯堯(互動指令),參見cacao 可口雜誌訪談〈《新!王冠度假村》歡迎預約入住!每個人都是頻道,每個人都是內容製造者〉,網址: https://cacaomag.co/corona-villa/

[3]同注釋(2)

[4]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者政治學》(ARTIFICIAL HELLS: 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林宏濤譯,典藏藝術家庭,2015年,台北,頁371-402

[5]Goldberg Roselee, Performance Now : Live Art for the 21st Century, Ed,Thames & Hudson, 2018.

[6]個展名稱很長,「刷新、犧牲、新衛生、傳染、清新、機器人、空氣、家政、潔客幫、香煙、戴森、現代人。三」。

[7]參見台新文化藝術基金會網站Artalks,第十六屆台新藝術獎入圍理由,主筆林采韻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award/bulletin/2018030602

[8]張敦智,〈空轉的狂歡《人類派對》〉,20171219日,參見「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7639

2020年8月13日 星期四

 

哲學的相遇——摩納哥

約瑟夫柯恩與史提葛利茲的對話

Antivirus Philosophique n.14

le 23 avril 2020

 

J:你好!貝爾納

B:你好!約瑟夫

J:今天在後工業社會時代,我們遭遇到社會一個徹底的翻轉;在我們所謂個體性(indivitualité)的解放背後,有一個關於後工業核心內涵的允諾,諸如為人類打開可能性的夢想,全然享有自主性,並擁有自由的時間來實踐這件事等等,但我們卻反而發現自己處於——且非常確定是——新自由主義為所欲為的結果,它是如此強大又全球化,越來越同質化與標準化。而今天,我們被迫活在個體性趨向同質化的環境裏,並面臨疫情的擴散,人的隔離狀態,甚至疫情還剝奪了我們整個生活空間。很自然地,我首先想到文化場所、美術館、圖書館、畫廊、音樂廳、電影院,還有大學,這些空間的首要任務就是發揚個體性,並跟其他人的往來接觸。因此,我的提問首先是,我們能否建立一種關聯?若能,在後工業社會、新自由主義與現今公衛危機之間,那會是哪種關聯?第二點,關於表達我們個體的可能性,當中的個體關聯帶著豐富、有創造力、對未來充滿想像力的共活,這種關聯的效應會是哪些?

B:首先,我會說這個後工業社會,現實上是超級工業(hyper-industreille)。這是五十年來所發生的事,這是一個工業化,且絕對是所有社會關聯的工業化,當中包括自我關聯[1],例如說,「量化的自我」(le quantified self)[2]。這是自我關聯的工業化。它為何是工業化?因為這是由演算所中介的產物,而演算並不屬於我的,是我不認識的東西,它的運作是我所不知的,卻反過來利用我所產生的數據,以便從我身上製造出一個人偶:數位人偶。那麼,這些跟當代公衛危機就有什麼關聯呢——像許多人說過的,且理由正當,說公衛危機不再只是一場危機?這是最後的警告——我以我自己的想法重提這個論題。我不得不說,二十年來,我跟一個團隊工作,成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研究者,有十五個國籍,人數六十位,幾乎涵蓋所有學科,一些具有楷模性的人物,如法學家Alain Supiot、數學家Giuseppe Longo、生物學家Ana Soto、醫生Carlo Sonnenschein等人。我們跟各種建築家、城市規劃師一起工作,力圖指出,我們不能繼續待在超級工業這種運作的社會裏了。某些運作是可以有的,因為我不全然反對工業。不僅我不反對,我還認為當下90億人口的地球人被認定住在地球上,就必須要有我們的工業辦法。我們不能規避它的存在。反向操作是完全不負責任的。相反地,我們應該根本地改變工業模式。現今的工業模式是建立在牛頓的物理學。現今的工業模式是啟蒙精神的發展,而啟蒙精神是經由孔多塞(Condorcet)[3]與其他同行者到十九世紀,轉化為工業社會與大工業資本主義的變革。誠如人們常說的,這是信仰進步的宗教。然而,這個發展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是慣性定律,牛頓的萬有引力,也曾是康德哲學的領域,它本身並沒有錯,但有其限制性。洪堡(Humboldt)根據康德提出的「學院衝突」,改造了柏林大學。十九世紀,英、德、法三國之間的重大競爭是聚焦於新的「合理性」的發展。我之所以把它畫上括號是基於阿多諾與霍克漢默的理解方式,其實,這個性格是非合理的合理化過程。這一點也不合理,原因何在?它根本忽略了十九世紀重大的科學創見,(entropie)原理,熱力學第二定律;這個創見帶給二十世紀的問題是,一方面,它跟量子物理學家埃爾溫·薛丁格 (Erwin Schrödinger)有關,另一方面,它跟關係到諾伯特·維納 (Norbert Wiener)致力思考的模控學(cybernétique)。最後是一位極為重要的研究者Alfred Lotka,數學家,人口基因的專家,運用熱力學的熵模型來研究活體。除了一些專家知道他,他迄今幾乎不為人所知,他在這方面的研究橫跨了他一生;他在晚年,1945年,綜合了自己先前的研究成果,建立起一個所謂exosomatisation(器官置外化)的理論,他指出人類既然是一個活的存在,就像其他活體(vivant)一樣,都必須抵抗熵,因為熵是意味著死亡。但在人類身上,對熵的抵抗是以人造器官來進行的,是他所說的器官置外,而這些器官卻是雙面性的(duplices),也就是說,它們既增大了熵,也帶來了熵。今天,我們因為有了這個團隊,一定要從這場災難得出教訓,而災難只是剛開始而已,因為我們很害怕怨恨、侵略性與國族主義等等的爆發,甚至結合其他災難,表現在財政、環境、政治等人類事務之其他領域。因此,為了對抗這些,我們應該從根本上打開新的視野,籲求理性的新時代。理性,依照史賓諾莎的說法,必須把它想成是欲望。理性,就是行動的理由,就是欲望;而欲望,就是被生產出的東西,是透過我所謂néganthropologie(負人類學)所生產出來的;也就是說,投射的能力,出岔(bifurcation)的能力[4]。就像活體,卻是經過人造的,而人造的,例如以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5]的說法來看,它是「過渡性的物件」,藝術作品也是(他認為它們事實上是成年人的「過渡性的物件」),或科學製品等等。這些就是理性的新概念。我們認為,理性的這個新概念是能夠變成新工業模式的基礎,因為十九世紀因資本主義工業經濟而產生的,正是無產階級的普遍化,它導致技能知識(savoir)的摧毀。首先是工人,他們變成無產階級者,而今天,甚至是經理人,連他們都說自己不再知曉系統是如何運作了。我在書中曾寫到葛林斯潘(Alan Greenspan)[6]曾自我辯護說:「你不能指控我,因為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運轉的,且任誰也不知道,而大家都在相同點上」。事實上,這段話描述了馬克思在1848年所說的,他說:「因抵達而終結了,包括企業的領導人」。今天就是這種情況。法國總統馬克洪有時感到悲愴,但他悲愴的原因他跟大家一樣,都是人被無產階級化了,而對於那個病懨懨的,他否認,甚至沒察覺到,而葛林斯潘至少有。因此,今天的問題是要拋出計劃,我們把它叫做:去無產階級化。這本書的第一章,標題叫做:去碳化與去無產階級化。去碳化,關係到大氣層與地球上的生命,必須對個人的技能知識再賦予價值,並停止透過演算系統來生活,因為該系統截斷了技能知識的流通,在結構上易導致熵的產生。這證明了貝塔郎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7]1968年說的,人類系統中的計算自動化,導致了(收音不清)封閉系統,也就是說,熵率的增大;這跟Wiener在模控學上所說的是同一件事。現在,我要說這個,並不是要說我們不該使用自動控制設備的演算法。我想說的是,我們必須使用演算法,目的則是為了把它們用在負熵的(néguentropique/negentropic)審議上。因此,有很多事要做。大家都知道,我們解決問題的時間已經非常晚了,而很不幸,大家也知道。時間非常少了,但仍須盡力。必須盡力做。我一向支持數學家賀內托姆(René Thom)表明的論點,災難對他來說是一種出岔的產生,因為不再有任何機會能讓它來…()…而這正是因為它的發生是無法預見的。世界上有如此的積累,以至於譬如說,西蒙東(Gibert Simondon)把它稱為飽和(saturation),一種過度飽和,在過度飽和的地方,以至於不再有任何出路的可能,突然間,系統出岔了(se bifurquer)。這是我們應該盡力去做的,當然這不容易,說贏了,一點也不,但須盡力做,所以我奉獻於此。

J:關於我們置身其中的公衛危機與疫情,這個疫情是個徵兆,甚至是新自由主義同質化的徵兆,或者它有其他含意?如果有,那是什麼?是某種懸置或中斷的東西在召喚一個新的理性,也就是說,跟這種同質化的決裂是為了重視個體化的必須性——借用你珍視的概念?

B:對,當然是。對我們而言,活體意味著什麼——既然這是活體?我知道,我們經常說病毒不是活體,這頗有爭議,但不重要。總之,病毒屬於活體,藉由活體,在活體內得到擴散。對我們來說,什麼是活體?薛丁格在1944年就已經說過了,負熵一向是區域性的(locale)。這是說,一個有機體是沒辦法自我熵的。例如說我,我的體溫保持在36度到42度之間,以下,我死於低溫,以上,我則死於過熱。在這個視窗裏,我擁有一個同態調節(homéostatique)的系統,讓我得以維持在這視窗裏。我為何要自我維持?因為我積累能量,每天三餐,但這是區域性的,也就是說,這是登錄在我身體的內部裏。我的身體被納入人們時常說的窩室(niche)裏,而這個窩室與這個生態系統是屬於人類物種的,從前是很小的領域,我對史前史做過許多研究,我起初的工作是跟人類學家Leroi-Gourhan的團隊一起,做過許多學習。好吧!我們絕不要忘記人類出現的歷史沒多久,只有三、四百萬年左右,且非常區域性地位於非洲南部的奧杜威(Olduwai)峽谷地帶,從那裏慢慢擴散開來。絕不要忘記人類只不過在四萬年前出現在北美洲與南美洲,而智人的出現時刻則馬上發生了移居現象,突然配備了器官置外的新器官(organes exosomatique),這不只是弓箭而已(弓箭在此時出現),不單是樂器在此時出現,裝飾洞窟也是,包括構成集體記憶的任何裝置,都會讓這奇怪的新物種擁有力量,因為該物種是器官置外的,而它在器官置內的(endosomatique)層面上則是脆弱的,因為靠著器官置內的方式,人類是無法存活的。只有靠著自我擴大(s'augmenter),人類才能存活。盧梭了解這點,同個時代的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8]也是。但突然,在舊石器時代晚期,距今約七萬到四萬年前,有一次發展的跳躍,突然,人類可以挪動時速三百五十公里的東西,因為他射出的箭可達到這個速度,能夠逮住時速一百公里的瞪羊或獵豹。人變成一個絕對可怕的掠食者。此外,他有能力合作,知道同步行動,他會講話,所以能夠跟一群獵手進行攻擊,殺掉巨大而力氣很大的猛瑪毛象。然而,用顯微鏡才看得到的動物卻主宰了他,最後甚至終結了他。這是一個開端的過程,我把它叫做:由生物圈到科技圈的轉變。關於這個科技圈,Vladmir Vernadski是第一個想到的人,他是過去蘇聯時期非常重要的學者,跟Lotka同等重要,Vernadski也認識他;Vernadski幾乎不被人知曉,但比Lotka稍微好。Vernadski描述這個由生物圈到科技圈的轉變,提出幾個問題,例如,活體生存條件的脆弱化,以至於活體會返回,就像精神分析所說的,突然,有一種壓抑的返回,因為我們儘管可以變成人造的,我們仍是活的存在,而身為活的存在,我們臣服於生物學的法則,縱使並非全然是,但根本上仍然是。以霍金(Stephen Hawking)為例,我沒多久以前做了些研究,因為他被公認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而我一點也不這麼認為,但總之,說他是一位很偉大的物理學家是沒錯)。我們得知道,劍橋大學有五十個人持久地在照顧他。他主持了一個由工程師與各種人所組成的交響樂團,備有的儀器是他從前發明的Siri系統[9],合成語音的系統,而事實上,沒有任何東西在他的身體裏運作,因此,他整個人幾乎是人造的,卻又不完全是,為什麼?因為他死了!而如果他死了,那是因為他依然是一個活的存在。因此,他依然保有活體的制約。今天,活體在向我們召喚,經由病毒在向我們召喚,或許應該說,顯然是喔!好多好多啊,我沒時間講],非常仔細去研究百年來病毒學的演化,因為我們必須仔細觀察病毒身上所發生的事。這絕對是重要的事。有很新的事情在發生,根本地關聯到科技傳輸的帶菌體,且是以科技傳輸的速度來進行。關於這點,今天,活體對我們來說,透過這種感染,就是若我們不去建立地域(localité)的關聯,我們是會完蛋的。當然,這樣講是危險的,因為你講區域關聯,意思會變成什麼呢?法國極右派瑪琳·勒朋(Marine Le Pen)[10]會說的話:啊,你看吧!我有道理”。不,一點也不。為什麼?因為我們在此所說的地域,是開放性的地域,是跟這種地域的關聯,比如說,柏格森在《關於道德與宗教的兩種根源》(Les deux sources de la morale et de la religion)所說的那種,或是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在他的詩作《獻給奧菲斯的十四行詩》所說的:我們必須發明一種新的地域。我們出版一本書,將於六月初上市,我想是2020年,書名叫做《出岔》(Bifurger)[11]…標題是“出岔”。我們主張必須重讀莫斯(Marcel Mauss)1920的一篇文章,而生物圈是太陽系裏的一個地域。為何生物圈是一個地域?這是在科學意義上的詞彙,它在那裏發生某些不會在宇宙其他地方會發生的東西。生物圈不像太陽系那樣運作,或者說,不像世界中其他行星與星體那樣運作。為什麼?因為那裏面出現了一種邏輯,是活體邏輯。在此,我不是引用賈克柏[12](Francois Jacob)的用語,因為我非常批評他的觀點。我所說的活體邏輯是Vernadski所說的那種。比方說,Vernadski談到,「在物理學家眼中,地球上有大量的分子,然而我們錯了,因為它們是由活體所生產出來的;它們是生物分子」。比方說,石灰(鈣)是由活體生產出來的,它們是骨頭、骸骨、貝殼等等。此外,巴黎的所有房屋都曾是由石灰石所建造起來的,總之是某個時代,今天不再是這樣。因此,當人們說「這是石頭,因此,這是物理學的東西」,當然這一點也不是!因為這是生物學的東西。因此,我們必須根本地重新思考這一切。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活體,而「器官置外化」則必須跟我們畢竟是處於「器官置內」的存在條件調和起來。我們的腦部與心臟必須繼續運作,在最低限度上也依然如此,而一個絕然是奈米級的病毒,卻能夠馬上摧毀這一切。因此,我們發現我們自身的超級脆弱性,且甚至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病毒引起的脆弱性是我們過去從未見識過。我們將會看到它在經濟上所產生的效果,且不幸地有極大損害之虞。因此在此背景下,今天非常重要的是重新思考情勢,要整體性的,而且要以一種真正既有耐心、當下又極端有效的方法來做,因為我們時間不多了。這表示我們的工作必須是以一種非常高度的概念要求來進行,同時把技能知識以極快的速度傳給社會。

J:最後一個問題,我們知道你在法國極重要的文化機構做許多事,其中最重要的工作是面對今天很多人提出警告的這個公衛危機,特別是在文化與高教領域的隔離。在這些領域裏,有無法否認的毀滅效應在發生,如經濟方面,但我的問題是:你認為我們能否遏止這些效應——它更難預知地反映在高教上、在基礎研究上、在文化空間上?依你看來,政策是我們活在其中的種種事務,自68年以來在加速中,若它們能使另一種文化與知識成為可能,那是、或者能是哪些?

B:當我到龐畢度中心工作,我就提出我們必須整個重新思考文化機構的功能。我們必須停止執行那個我所謂的在文化機構當中有關保護消費者主義的政策。我到龐畢度中心履職是2006年,發現Médiamétrie(法國一家媒體收視率監測公司)負責評算遊覽龐畢度中心的觀眾,這讓我非常驚訝。我很清楚Médiamétrie的運作,因為在此之前,我曾主持法國國家視聽研究機構(Institut national de l'audiovisuel,簡稱INA10年,計算電視觀眾的收視率便是Médiamétrie,讓我想到最近剛過世的前法國第一電視台總裁Patrick Le Lay,他提出著名的商業格言「人腦可用的時間」;這位可憐的傢伙,願他靈魂安息…[做手勢,停頓一下〕當時,我提出我們應該全面改變跟大眾的關係。美術館的大眾不是消費者。也是在那個時代,羅浮宮美術館曾發表一個研究案,指出人們在作品面前平均花46秒,而今天,我剛才看到,是落在17秒,這幾乎是場災難,世界末世的景象。事實上,我們不再有文化機構了,有的是觀光的行程規劃者(tours operator)下的機構,或多或是加上括號「文化性的」,就這樣全然摧毀了美術館作品的實踐條件,例如說。另一個面向是教育的,特別是大學,我們絕對要掌握數位科技,但不是要搞「數位人文學」 (Digital humanities[13],教我如何使用演算法來研究統計學;當然這還是得做,但我要說它是膚淺的。它是很有趣,但全然是膚淺的。但話說回來,如果我們今天了解到奈米物理學家沒有電腦便無法研究物理,而唯有電腦才能帶來直觀(intuitif),就會知道現象不是直觀的。為何會這樣呢?因為這種現象是奈米級的,是在光可照見的等級之下。因此,康德說的直觀是無法抵及這個世界;它既不在空間中,也不在時間裏。據此,我們只能透過機器,否則無法進入物理學的對象,科學的對象。這個機器,不再僅僅是一個機器。跟亞里斯多德的範疇論相比,這個機器之重要不惶多讓。這意味著學院必得大幅動起來,以掌握這一切的問題,特別是在此刻的我們看到了視訊軟體SkypeZoom等等講座的發展,以及所有這些遠距教學的科技。這裏,非常危險的事情可能會發生,Naomi Klein在其著作《休克策略》(La stratégie du choc)[14]有寫到,或如矽谷經銷商所說的,「我們來掌握這一切,摧毀大學,摧毀學校,把所有這些改成線上服務」。很不幸,這是很可能的,且絕對是災難一場。我們必須反其道而行,去動員學院、教師。去發明新的實驗是極為重要,這裏,我的立場有點接近瓜達里(Félix Guattari)所說的。70年代,瓜達里創設CERFI[15],是提供研究者、社工與居民一起共事的協會,人在那裏必須非常要有前瞻能力。我藉此想說的是,我們必須反對研究的計劃制定法。我非常反對這個東西,但反對不足以成事,還須提議。這必須說:「不!我們不想要你的東西,而我們,提議這個」。必須提出建議,真正的替代方案,其好處之明顯能惠及所有人。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們到處就會得到支持。

J:最後問題:你哲學的反病毒是指什麼?

B:很簡單,通常是來自蘇格拉底的教誨,特別是他對藥(pharmakon)所做的論說,不完全是德希達們通常講的那樣。這通常是德希達們的話,德希達本人從未這樣講過。通常是德希達們認為德希達有講,說蘇格拉底認為我們不應該使用書寫。但一點也不是,只要去看《斐德爾》(Phédre)的文字就知道,蘇格拉底絕對沒有這樣講(加重語氣)。蘇格拉底是說,我們應該用辯證法來掌控書寫,而德希達的回應是:「但這個,這是一種幻覺,因為這是記憶貧乏的(hypomnésique)維度,是這個維度決定了辯證法的出現」。至於我,我加一句:「這點,是柏拉圖說的,不是蘇格拉底」。我認為蘇格拉底是個悲劇,而且作為悲劇…偉大的悲劇,會是思考藥的思想家。這是曖昧的性格,曖昧得無法解決,是身為「人」(anthropoi)與身為「會死的人」(thanatoi)的條件。這讓人想起Jean-Pierre Vernant

J:加上賀德林(Hölderlin)

B:當然可以!賀德林與某種層面的尼采。但我也要加上爵士音樂家Robert Wyatt[16]Charlie Parker[17],對我來說,他們有時是哲學人物,也就是說,包括那些成功改造Robert Wyatt的音樂人,但我沒時間再多談。我年輕時,對流行音樂沒有絲毫狂熱,我不是那麼感興趣,即使Robert Wyatt的樂團跟Dudu Pukawana[18]、一些爵士手的合作也一樣。但我對Robert Wyatt曾有些關注,特別是自從他服用LSD[19],從四樓窗戶墜落而導致半身不遂,此後以輪椅度日,卻變成一位精采絕倫的音樂家。這才是藥的真問題,是我所說的「類因果性」(quasi-causalité)[20]——我在此借用德勒茲,但稍微改變他的說法。

J:謝謝,貝納爾!

B:不客氣!

 

2020/8/13陳泰松譯

譯者的註釋

[1]自我關係(mon rapport à moi-même),中文的硬翻是:我跟我自身的關係。

[2]le quantified self或譯為「量化生活」,由連線雜誌雜誌的編輯加里·沃爾夫和凱文·凱利在2007年發起的運動,宣稱是「通過自我追蹤(self-tracking)進行自我認知的工具開發者和用戶興趣小組」。隨後2010年,沃爾夫在TED大會宣告他的技術革命,2011五月,第一屆國際性的學術會議在加利福尼亞州山景市召開。「量化生活」(Quantified Self)也稱作「自我跟蹤」、「生理信息」(body data)或「生活數據化駭客」(life hacking),這是透過數位科技,將個人的日常生活轉譯成輸入、狀態和表現等參數;輸入是指人體吸收的外界因素,如消化的食物,空氣品質等;狀態是指人體當前的特徵,如心情、皮膚電位活動、脈搏、血氧飽和度等;表現是指人體表現的行為,分為心理與物理的表現等等。

[3]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時期傑出代表人物之一(17431794),同時也是數學家和哲學家,1782年當選法蘭西科學院院士。

[4]在台灣通常翻成分流化,我在此翻為出岔,以彰顯此概念還帶有的危機概念。

[5]英國小兒科醫師與精神分析家(1896—1971),客體關係理論大師。

[6]前美國聯邦儲備局主席。

[7]貝塔郎菲(19011972),奧地利生物學家,一般系統論創始人。

[8]德國哲學家、路德派神學家與詩人(1744-1803),影響了「狂飆時代」和浪漫主義文學。

[9]SiriSpeech Interpretation and Recognition Interface)是一款內建在蘋果iOS系統中的人工智慧助理軟體。

[10]民族陣線創始人讓-馬里·勒朋最小的女兒,1986年加入民族陣線。2003年至2011年,擔任民族陣線副領袖,2004年成為歐洲議會議員。2011年起,擔任民族陣線領袖,並參選2012年法國總統選舉與2017年法國總統選舉,掀起法國民族極右派的風潮。

[11]現已上市,正式書名Bifurquer: Il n'y a pas d'alternative (出岔:沒有替選方案),法文本。

[12]賈克柏,猶太裔法國生物學家,他與賈克·莫諾發現了酶在原核生物轉錄作用調控中的角色,也就是後來所知的乳糖操縱組。他們倆與安德列·利沃夫共同獲得196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賈克柏後來與雪梨·布倫納提出核糖體進行轉譯時的運作方式,並由後來的實驗得到證實。1996年,賈克柏成為法蘭西學術院院士。

 

[13]數位人文學是電腦運算或資訊科技與人文學的交叉學科,可被定義為以合作、跨學科與電腦運算等新方法來進行人文學的研究、教學、出版等學術工作,是將數位工具與方法帶進人文學。

[14]英文原著The Shock Doctrine: 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中譯本《震撼主義:災難經濟的興起。

 

[15]機構性的培訓與研究學習中心(Centre d'étude,de recherche et de formation institutionnelle,簡稱CERFI

[16]Robert Wyatt60-70年代英國前衛搖滾歌手及鼓手,出身於「坎特柏里之聲」(Canterbury Scene or Canterbury Sound)一個泛稱的分類,代表當時英國肯特郡坎特柏里興起的前衛搖滾音樂家們。Robert Wyatt擔任樂團Soft Machine 多樂器演奏。

[17]爵士音樂史上薩克斯風傳奇樂手。

[18]Dudu Pukwana,薩克斯風手,跟同樣來自南非的鼓手Louis Moholo、小號兼長笛手Mongezi在英國倫敦地區組成爵士前衛搖滾樂團,音樂帶有非洲節奏,融合爵士、迷幻、龐克與前衛搖滾等元素。

[19]LSD,麥角酸酰二乙胺,一種強烈的致幻劑,流行於上世紀60年代嬉皮、搖滾等流行音樂界。

[20]關於「類因果性」, 我們大可在史提葛利茲的大量著作中讀到觀念精深的闡述,但2014年有一篇訪談« Le défaut qu’il faut »的談法更能扣緊此文脈絡,說理通俗,意蘊深長,他說:「類因(quasi-cause)形成某個事物在傷害我、削弱我,而這件事對我是一個意外,貶低了我。然而,我有能力將意外轉變成一種力量。我把這個叫做:該有的缺失(le défaut qu'il faut)。這是某個東西把我帶入缺失之中,而我要從中形成該有的,由此變成一種必要性,藉此來建構自我。我在監獄近五年期間是這麼做。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所沒有的在於自由,是自由的被剝奪,我必須從中形成該有的,形成我所要做的」。史提葛利茲說,這是他出獄三十年來的心得,並體現在他的哲學工作上,他曾憂鬱過,想投入塞納河自殺,但這不值得,這是尊嚴的問題,因為必須跟這個世界面對面…

參見https://inferno-magazine.com/2014/03/27/le-defaut-quil-faut-une-rencontre-avec-bernard-stiegler/

《維諾妮卡的雙重生命》

Kieślowski的《 維諾妮卡 的 雙重生命》 在性別、生態棲位、植物、純粹意識的鏡頭美學上,這部影片的左翼政治性,瓦解了共產做作為雅各賓式的極權政治,怠惰於陳腐思維與感性的左膠。這是左翼政治人出賣左翼文人的左翼歷史,從它誕生便是如此,也是左翼文人無法保有自身的政治童貞,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