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0日 星期六

 

岔生的光——關於Watan Tusi《走光的身體》

“走光”往往是指一個人在公共場合不想顯露、或不經意露出衣物的內裡與某物,包括私密的肉身。以這個詞項定義這齣“說演式”的舞蹈很耐人尋味,大概是我所看過的原住民當代舞團最具觀念操作的演出了;它並不急於在美學形式上開拓原住民當代藝術的可能樣貌,但並不表示沒有實驗。說到實驗在藝術上的含義,這可不是說科學那套跟實驗室有關的實證,而是提出各種表現元素,如同參數,將它們組織起來,或者這些元素自身被去符碼化或再符碼化,看看結果是否能達到作品概念的設定。我認為《走光的身體》成功達到Watan Tusi所要說的。

一開場,一具由竹竿搭起的“撐架”(support)顯現在觀眾眼前,一條線串起世界各國國旗被晾在那裏,中華民國也在列,還位於正中央,但隨即全部被舞者卸除,攆走,從舞台上徹底消失,最後連撐架也一併解體,還原到一根根的竹竿。這個手勢昭然若揭,象徵著掃除國家體制,廢除世界是由國家所組成的治理單位。廢除國家是這齣戲的首幕與首要動作,隨後,我們被Watan Tusi的編舞帶入族舞的解構迷陣之中:舞蹈還尚存族風,如肢體動作的擺手、舞步、彼此交叉牽握的雙手之圍成傳統慶典的儀式性,但有如示意的點到為止,然後隊形變換,舞者們進入分列式,雖然只有七人,卻足以表達舞者們的空間走位與布局,型態還不至於發展到硬邊幾何或極簡主義,但有一段時間,配樂是當代數位音頻的持續作響,強化了族舞跟這種音頻的感性反差。不僅如此,「那魯灣」或《我們都是一家人》歌詞也遭到微調,以一種重言式的句型對你我的雙向陶侃與挖苦,並時有刻意讓舞蹈跟樂音的鬆脫產生若即若離的情感空白或冷卻,一種覺知間隙,要求觀眾主動反思來加以填補——且不應忘記《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卑南族作曲家高子洋也是白恐受害者。總之,舞蹈,作為儀式,若有要求某種共同體的沉浸感,《走光的身體》則是對前者的干擾,使其斷碎而不連貫,歌聲與舞蹈的有機意義與象徵,蛻變為像是前衛美學的瓦礫或碎片的無機型態;這是德國學者Peter Buger借用班雅明所說的寓意,須要從片段那裏找出已不復存在的脈絡或整體意義。

談到極簡或幾何樣式,原住民傳統文化不是找不到,例如織品紋樣便有它的蹤跡,但要闡發現當代的感性,創作者得付出某種斷裂的代價,而這個勇氣是值得鼓勵的。例如2022年國美館的亞洲雙年展「問世間,情不為何物」(張懿文、徐文瑞策劃),Fangas Nayaw(陳彥斌)提出一件所謂「蹤跡、移動行為展演」,名稱怪奇:《亞人阿咪使》Demi-Ami Cladogenesiscladogenesis是生物學的分枝演化,是一種分列式的系譜支序,來自古希臘文 κλάδος (kládos),意為「分枝」,是枝分叉的生長,也可說是碎形(fractal)幾何的生岔。達爾文不是只關注樹狀演化論的根源性,1842年一本關於珊瑚礁的書《珊瑚礁的結構與分佈》(The Structure and Distribution of Coral Reefs)便注意到珊瑚,構想出岔生演化論,以及那裏形成有利生態繁衍的共生體。《走光的身體》當然有其原民性,卻是對它枝分叉的啟動,讓它走光,出岔——這多少讓人想到哲學家史提格勒(Bernard Stiegler)晚年發展的分岔理論(bifurcation),就是讓惡事出岔,他說:「不再有其他選項了,必須讓事情出岔」(il nous faut bifurquer)

在此,不僅覺知素(percept)遭到斷裂,還有對它的戲仿與變調,「總統蔣公紀念歌」便是其一,黨國戒嚴時代的政治洗腦在此是變奏的頒獎典禮之奏樂,這一切發生的場景是這齣舞作名為“TAI文化藝術歌舞團”的走光事件,包括陰性紅色的族服,酷兒化,偶有一段冒出令人發笑的乩身行走,手持竹竿擺姿,顯然挪用了中共樣版的革命舞台劇——此外,還開masalu的玩笑 ,馬沙路的諧音,排灣族語,單字使用是指「謝謝」,否則是「相信」或「感謝」的意思。難道還要困在園區問題上,台灣原住民的當代性不是早已走出去了,然而,只要各地仍有文化園區的設置,無論是基於文化保存、學術研究與觀光效益,《走光的身體》就有它為此批判的理由存在。這是為何我想把《走光的身體》看作是去年「莎士比亞的姊妹們的劇團」推出《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的一種續篇,但它來得更深沉,更批判力;園區重新開張,舞團在此演出了,甚至是復演了,但讓它走光是解殖,批判的況味歷歷在目,日語、國語與原住民語在口中混音、連成順口成章的表述語句,而族舞的頓挫是行為藝術的契機。因此,“走光” 反而是靈光的生成,因為Watan Tusi要我們正視原民文化的時不我予正是它的此時此地的揭露,而靈光正是這個意思,是見證危機的光,光照危機。如今看來,Fangas Nayaw除了他的《亞人阿咪使》,遠較成功且迷人的是《拉什麼龐克》(2022),而Watan Tusi《走光的身體》是此等另一件罕見的觀念舞蹈。因此,若說族舞是有歷史系譜的,像是由各種成分組合的線,觀念性的實驗便是在這條線上,個人可有各自的選項,從中抽取片段或岔出自己想要的,發展新生的系線,包括舞蹈也是。

2024年1月23日 星期二

 

George Didi-HubermanBrouillards de peines et de désirs. Faits d'affects,1(感素的事例1,痛苦與慾望的迷霧)

書背的介紹文

感素(affects)、感動(émotions)或者激情(passions),不停醞釀的氣氛(atmosphères),都是我們生命無法止息的。這是空氣(air),我們呼吸,穿越其中;它的氣旋還席捲了我們。因此,不分晝夜,我們行走在感素世界裏。所以,當荷馬講述《伊里亞得》時,便覺得有必要唱出憤怒的感情。談到歐洲文學的黎明,起初只是話語(parole),感素也僅是透過話語來表現,我們看到了阿基里斯被戰友的死亡所壓垮,「痛苦的烏雲」籠罩著他,整個人躺在灰燼與塵土之中,猶如身陷於沉痛的迷霧(brouillard)裏,浸埋了他。

本書要談感素的各個事例,是一趟穿越之旅,說是漫遊也行。關於感素,我們在理論層面上必須引用人類學、現象學、精神分析理論與美學….也需要有影像(images)的材料(從卡拉瓦喬、弗雷德里希到羅丹與封塔那的作品),因為感素通常是表現為「急轉直下」的畫面。詩歌(poèmes)也少不了,從NovalisLeopardiMartina TsvetaievaHenri Michaux,詩人們知曉如何句讀其中的張力。我們也需要紀事文學(chroniques),如從Saint-SimonMarcel ProustClarice Lispector的作品。最後,我們須要談姿態(gestes),因為我們的痛苦與慾望是不斷透過我們的身體、面容與手來表達。

感素、感動與激情,它們是強烈的,還是微弱的?當人被感動時,人是處於一種失能(impouvoir)的情境裏,但能性(puissasnce)就在於此。有誰敢寫出「情緒狀態始終是可證的」?就是史賓諾莎、尼采與佛洛依德。他們在此建立了能性的理論。然而,這是什麼類型的能性?它如何施展?它的豐饒在何處?在我們的感官(感受性)的經濟裏,就像在意義(意指生成)的組織裏,能性,能產生什麼變化呢?

陳泰松譯,2024/01/24

  岔生的光 —— 關於 Watan Tusi 《走光的身體》 “走光”往往是指一個人在公共場合不想顯露、或不經意露出衣物的內裡與某物,包括私密的肉身。以這個詞項定義這齣“說演式”的舞蹈很耐人尋味,大概是我所看過的原住民當代舞團最具觀念操作的演出了;它並不急於在美學形式上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