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3日 星期一

少數、再方言化與謎書符 ——關於李俊賢能教給我們什麼


少數、再方言化與謎書符
-關於李俊賢能教給我們什麼的-

籲求方言(dialect),不是要妾官話,或窩居於非官方化的邊緣,耽溺自恃,反而是肯認語言是活在時空洪流的變體,它的形音義始終處於不斷變異的流變。換句話,語言總會透過政治力被指定為官話,或因各種形勢而晉升強勢語言,或遁入方言化。反過來說,方言不正好揭示了語言總是有其特定的共同體與疆界。縱使方言離不開認同機制,並不表示它必然固守於自身語系,因為它的本義就是變異或歧生,是不斷的去官方化,也是去母語化。因此,在本文設定的脈絡裏,方言不全然是指土話(patois),而是誠如華語的固然有地方含意,但也有技巧(方法)、偏向(偏方)、異類或怪奇(方術)等義——若以英∕法文來看,lect是說話,dia是分離、區分、橫過、反向等涵義。這不稀奇,德勒茲/瓜達里早就說過,去讓自己口吃,不輪轉,使自己幾成為母語的異鄉人,或把母語當成外語,以便開啟語言的創造力。
這是為德勒茲/瓜達里茲會關注語文出狀況的卡夫卡:受壓迫的猶太人,活在捷克語強勢的布拉格,卻使用少數人的語言:強權者的德語。張歷君博採眾說[1],提到德語作為奧匈帝國的官方語言[2],其實是一項為了統合的政治工具,藉以撫平境內多民族的紛擾,但它在布拉格被捷克語化,成了布拉格德語,疏離了孕育它的德語文化的土壤,它顯露日常口語的欠缺,或在德語文化區裏形成方言所特有的親切感,最後使這種德語淪為乾澀的書面語言。卡夫卡對此是有所自覺的,談到他的猶太德語是一種不可能的文學,一種「吉卜賽的文學」,像是「把德國孩子從搖籃裡偷出來,匆忙安置,因為總得有人去繩索上跳舞」——要跳的人是他,不是德國孩子。是語言窘境,成就他獨具的文風,到了德勒茲/瓜達里那裏,則逆轉成一條充滿能動的逃逸路線,也就是所謂的少數文學(littérature mineure)。這不是用少數語文寫成的,也不屬於小眾,或有個被稱為少數的族群,因為定義不在於數量,而在於它是在主要語文裏生產它的文學,其特性有三:語文的去領土化(déterritorialisation),立即化為政治的個體串聯,以及陳述活動的集體配置。少數,德勒茲/瓜達里的意思是說,不是用來定義某些文學,而是任何文學都可以有的少數,而且還是一種革命條件,內容是:致力於一種在偉大的(既成的)文學之內部裏的文學,至於是什麼文學都可[3]
是任何文學都可?其實不盡然,因為作為少數文學,書寫得必須像是「一隻在挖洞的狗,製造洞穴的鼠」,為的是要找到「它自身未開發的點,它自身的土話、在它自己身上的第三世界,一處沙漠」[4]。如何做呢?向卡夫卡學習吧,看他如何將自身的語文(德文)轉化成一種手勢,並從那裏掙得少數文學,也就是說,「能挖掘語言,並為語言牽線,引入一條能審時度勢的革命戰線」——套用他的比喻,就是「從搖籃中抱走小孩,然後自己舞在生硬的繩索上」[5]。不要死守爸爸的族語,或媽媽的母語,籲求方言也應當如此,否則只會將它凝固為永恆的ethno,也就是說,讓語言走回體制化的老路,官語有如幽靈再現,抓交替,附身於本是活靈活現的方言上。方言是通行於特定地域是沒錯,但不是要再現風土,也不是它的本意,而是語言的生長,隨地生長出來的語言,且必然伴隨它的變體而生的生長,有如落地生長會有的雜生、變異與風土性。若有遭受官語或強勢語言的箝制、打壓,須要精神動員來凝聚認同,營造共同體來加以抵抗也是理所當然,但若要永續保有方言的動能,也就是它的基進性,抵抗語言自身的制度化,那麼我們就得從創作的角度去挖掘一種屬於它的少數文學。方言,不妨借用德勒茲/瓜達里說的,是一種去領土化的少數,進行一種「變成少數的鍛鍊」(exercice mineur),在自己的語文裏把自己變成外國人,說話不輪轉,努力「用句法來喊叫,給喊叫一個句法」[6]
林煌迪自2019年開始策畫的「『請說方言』實驗室」是本專輯規劃者吳祥賓的開篇伊始,並指出2000年李俊賢於屏東竹田的策展「土地辯證」與藝術創作的關鍵角色。是什麼「土地感」的辯證既能引領批判,又能像策展論述所囑咐那樣超克/擺脫本土與西方(國際或全球)的樣板二元論?這不會是全球在地化或其倒裝句,因為辯證不是搪塞或包辦彼此的權術,其迂迴與隱晦也不是簡單的圖式化。李俊賢當時的作品《戳》可說是扣合自己策展的辯證議題。在該作裏,若說圖畫是被賦予土地感的載體,那麼由「川」與「阿」所拼裝成的字,正如另一個由「吃」與「阿」的組成,便是啟動這個辯證的鑰匙。首先,「川」與「阿」本是各自獨立的字眼,但從語素變成表音符號,以他自創的構字法,扣連(articulation)成一個新字「川阿」,台語唸音chuā(華語拼音ㄔㄨㄚ),藉以表達他對南台灣「熱帶環境中生毛帶刺的植物,刺刺癢癢的感覺」[7]——「吃阿」是台語唸音的,跟「川阿」形成音義的互為補注。圖畫不僅給人看,還發出自身的喊叫,是授予聲響的喻體,喊出「川阿」、「吃阿」!在此,字不只是字,更是它的喊叫,而它所以是發聲器,還有色彩、線條與圖形等相關配置,使字得以賦形寫義,發出聲響。
這是文字的表現主義化?那還得轉過幾個脈絡才說得上。以這些配置來看,不待李俊賢日後對《新舞台》(2010)的現身說法[8],我們不難看出它們是傳統宮廟彩繪的形變。這個形變不是追求風格,而是釋放那些公式化的圖案與裝飾,讓它們野起來,像是發作而”(giâ)起來[9],並經由層層轉譯,線條與色塊蛻變成一股股的波能:是愛戀,是情慾,是執念,是高亢、放浪或思愁等情動,包括那些經常出現的圓珠,像是彩漾星體的自旋,多少源自廟宇的旋子彩畫(花芯是旋眼狀,花瓣是俗稱「蜈蚣圈」的渦紋),或將彩繪的退暈法給予催化、模組化,藉以逼顯炙熱的色光,物質感的節奏與張力,而這一切的配置都歸結於他念念在茲、想要召喚的台灣情及其土地感[10]。《戳Sting II)是李俊賢有感於此作所在的竹田風土,是前者的續作,但製作頗為周折,時間斷斷續續長達十五年,有三個時間點的註明:2000年、2008年與2015年。畫面是某處溪流的攝影,以照片輸出的手法印在畫布上,「川阿」與「吃阿」兩字則直接書寫在上面,並加上一些螢光貼紙和噴漆。這兩字,猶如魔幻時空裏的咒語,既是在我們眼前迸射而出,卻又弔詭得像是在某個內部裏的自主運轉,彼此扣連,呈s的渦漩與幻彩激流,並向周邊泛射光芒。此時的李俊賢找到他認為“chuā”的對應字,「欻」;這是異體字(指官語規範外的字),罕用,按華語有兩種發音,當它唸成ㄒㄩ”(xū),意指突然(時間)、輕舉狀或動的樣子,當它唸成“chuā”,則意指踩踏聲、急促聲或節奏聲。這些字義看似微差,其實不然,使得「欻」的字義頗為浮動,不穩定,像是單鍵核酸份子的RNA病毒,在基因序列經常更動下導致突變,捉摸不定,更不用說是李俊賢在此加入台語的「欻」;這使得「欻」的能指不斷串連到新的語境,使它的意指更為微妙,成了一個活躍、極為高能的所指。換句話,縱使「欻」沒有台語的”(tshì)”(tsha̍k),但正如透過《戳》的畫作而有所扣連,更因標題本身字而賦予它更為強烈的力道與意指生成。
據此,在字的加持下,來自熱帶植物給人“chuā”,不僅組裝了,其後更引出「欻」,編造了突然、急促、節奏等符碼,凡此種種,構成李俊賢在繪畫藝術上獨有的圖文詩學。鄭勝華的評論也注意到它[11],並提到他著名的一個作畫筆勢“hue”()“hue”只能以動詞作解,且必須以台語發音才能有效連結身體感,並被提升到認同政治與在地的文化義涵[12]。誠如鄭勝華所言,這裏有台語、華語、英語與原住民語的「重疊與交融」,即使語言與文化的差異使得彼此呈現「不可翻譯性」但都予以容納[13],但李俊賢的圖文詩學更值得被視為一種在語言上的「少數鍛鍊」,在文化政治的美學上一種他獨有的少數文學。這個鍛鍊是以自創的方式,使語言發生歧義,使之方言化,對既有方言的再方言化,或使之成為罕用的,甚至是他獨用的異體字。例如他在2010年的《消高應》,消、高與應三字被拼裝成一個字,就是台語“瘋狗浪”的諧音,遠方的海平線還有英語的註記“Mad Dog Tide”,是此詞逐字的英語直譯。“消高應”此字讓人再度想到「欻」,因為有一個鬼怪附身此字,兇猛異常,狀似道教的欻火律令大神(鄧天君)。這使得“消高應”化身為鄧天君的欻火:這是「欻」的一段去領土化的過程,是它從華語的古文、雅語或文言文,一路蛻變,掉進罕語、異體字的邊緣,然後轉入道教用語,直到李俊賢這裏,變成某種強煞的chuā之能指,不僅是語言的少數化,更如同是被他給再方言化的謎書符,其功效在於:鬆脫方塊文字的書寫統治,對國家的語文規制從中進行各種脫逃,至於路線,沒有對它的統戰,唯有相同的指向,是對華語、台語、原住民語或英語等,要求以各自的方法對各自的語言進行少數書寫,進行少數化的書寫鍛鍊。
若不是李俊賢太愛繪畫,一直畫,畫得越來越像電影的看板畫,使他的繪畫像是一齣齣即將上映的在地電影,奇情的畫面,敘事風格野放吸睛,否則他的謎書符更應凸顯其重要性。謎書符,法文anagramme,是來自索緒爾語言學的脈絡,算是另一個他;70年代,經由整理出版索緒爾的手稿在歐美學界引起波瀾(另一次是世紀之交),Pierre-Yves Testenoire所說的「兩個索緒爾」,第一個當然是他著名的《普通語言學課程》,是「屬於白晝的,理性的」,第二個,也是所謂「第二次索緒爾革命」,是他謎般的《謎書符筆記》,是屬於「黑夜的,夢魘的」[14]——在影像層面,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畫謎」(rebus)正好跟它相呼應。我們可藉機提問,在李俊賢的謎書符,什麼是讓他輾轉反側的黑夜?答案或許是勾勒台灣歷史意識的場景。這個黑夜時間是在90年代的發展期,當時他頗受Anselm KieferCucchi的啟示,陳奇相在其評論中便提到過[15],《媽祖在黑水溝上》(1994)與《南島風光-金蕉園》(1996)等作可視為佐證。不過,白晝也來得相當快,行旅台灣與繪畫創作的「台灣計畫」(19912000)在此時同步進行,是要受洗於島的土地以自我洗禮(套用他的慣用語,“為了台灣”),以至於他的畫作縱使地理景觀有光照,一切猶如戴上染有夜色的墨鏡所見。
有什麼值得記下來?那無非是他風格獨具的繪畫,受到新表現主義啟發的台式繪畫,以及跟宮廟彩繪或民俗符籙的關聯,這些都值得我們去剖析他的在地認同所隱含的美學政治性,而謎書符正是環節所在。這個政治性有待日後深入,本文在此僅就他的謎書符來看它能教給我們什麼。今日在Covid-19的疫情肆虐下,我們不妨把它聚焦於語言戰略,以及病毒論述能為它帶來思路、實踐或批評方法論。或許林欣怡是最早關注此議題的人[16],但轉移她爬梳的網路藝術,回到本文前面所述及的,若以病毒來隱喻方言(以前置詞dia來規定的lect),那麼官語(華語)就如同它的宿主,必須藉由進入宿主的內部才能自我繁殖。借用Covid-19以及其他相關病毒的科普知識,我將它轉譯為幾段話,作為本文的結語:方言是透過它的語音,以模擬的諧音(棘蛋白)去融合華語,進入它的體系並複製自己,使該體系方言化,使其再方言化,散播方言;方言正是語言的實質,且是不斷地自我方言化,而其潛能在於反轉錄(reverse transcriptase)能力,將它自身的符碼反轉錄為固化狀態,藉此嵌入官語之中形成雜交體,然後試法轉錄合成出新方言;當然,永遠要面對官語體制的免疫學,以及它與時俱進的潛殖[17],於是要學習夜裏的蝙蝠,其免疫系統能控制發炎反應而跟冠狀病毒共存。這是一個關於“gramme(劃寫)的諸多課題,以及它的“ana”像是錯迷、訛誤與逆反,它的“para”像是潛伏、平行與在旁,一條稀有化或少數化、在殖與植的死生之間不斷變異符碼的欻路線。



[1]換取的孩子:卡夫卡與猶太德語文學
[2]以下簡稱為官語。
[3]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Gilles Deleuze , Félix Guattari, Éd.Minuit, 1975, Paris. p.33
[4]同註(3)p.33
[5]同註(3)p.35
[6]同註(3)p.48-50
[7]根據「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品資料」的解說,collection.kmfa.gov.tw › kmfa › artsdisplay
[8]<李俊賢訪談逐字稿>2013/2/4台北南畫廊,與談人:李俊賢、黃于玲(南畫廊負責人)與林殷因。參見https://www.facebook.com/nangallery1980/posts/10156328973711819
[9]在此是指台語唸音giâ,「發作」的意思。至於的華語則念ㄏㄤhāng),從戲曲、文言文到中國北方方言有好幾種字義的流變,請參見《漢典》。
[10]關於這份情懷,陳奇相的評論〈李俊賢-台灣藝壇的南島騎士〉對人物肖像有著生動的描述,提到李俊賢行腳台灣的「台灣計畫」系列(19912000)之關鍵性,參見《台南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陳奇相台灣藝術家專欄,2012-04〉或其部落格TITIEN.NET4 OCTOBRE 2012)。
[11]鄭勝華,〈欻欻的台灣藝術︰閱讀李俊賢作品的三條路徑〉,刊載於《藝術認證》85期,「從《太陽雨》出發的東南亞文化速寫/再會了,「漂撇」的爐主!」,20194月,頁78-87
[12]「與藝術家面對面2019Hue的概念──李俊賢的藝術觀」,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ZTMDdwVDLA&feature=youtu.be
[13]同註(11),頁84
[14]張漢良,《符號與修辭:古典詩學文獻的現代詮釋學意義》,書林出版,2018,台北,頁215-223
[15]參見陳奇相的評論〈李俊賢-台灣藝壇的南島騎士〉。
[16]林欣怡,《星叢‧複線‧集合:網路前衛藝術美學語言》,國立交通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博士論文,2013年。當中一節〈異種術語、生態系譜〉引人注意,48-74
[17]借用黃建宏特指的術語,參見《潛殖絮語》,特別是203頁,宣言製作工作室出版,20199月,台北。

2020年7月2日 星期四

一個夢


A前幾天做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引導去參觀某建築地下層,顏色全是暗黃土灰色,跟著通道走到一個房間,推門進去,裏面空蕩無物,也是漆著同樣顏色,他用力喊一聲,聲音在室內迴盪,不斷地響著,久久不散,竟然不會消失,莫名轟轟著響,他有些害怕走出來,聲音竟然跟著他走,即使走出那個地方,回到地面,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走著,聲音仍迴響個不停,最後發現那個房間像是某個裝置,又是在他身上,像是他的耳朵,或根本就是他的耳朵,是他身體的一部份,器官及身,一個外部裝置被內部化,已經甩不開它的存在,就算他已經離開了那個房間⋯
那是耳室,人仍在耳室裏,外面的世界是它的外部化,走不出去它,再怎樣也無能無力,頂多只能跟著它走,走到哪裡都一樣,都已成為它專屬的地方。是在它裏面的叫喊聲,同化了它的外部,是聲音同化/迷因/same了一切空間的內與外,是它的迴響使內外同化為一體;人是聲音的帶原者,耳鳴者,是在它裏面不斷地走的宿命
A=A/我

  George Didi-Huberman , Brouillards de peines et de désirs. Faits d'affects,1 ( 感素的事例 1 ,痛苦與慾望的迷霧 ) 書背的介紹文 感素 (affects) 、感動 (émo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