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1日 星期一

 



《眼與精神》(L’Oeil et L’Esprit)

——梅洛龐帝(Maurice Merleau-Ponty)——

謎題在於此,我的身體既是能看者的(voyant),同時也是可見的(visible)[1]。身體,既能注視所有事物,也能注視自己,以其看到的,認出自己強擁能看的「另一面」[2]。它看到自己是能看者,觸摸到自己是能觸者,就自身而言,它既是可見的,也是可感的(sensible)。這個自我,不是藉由想的穿透性(tranparence)那樣,只想要同化身體,組構身體,並將身體轉化為思想,而是藉由混同(confusion),自戀,以及看者是內含於他所看到的,觸者是內含於他所觸摸的,感者(sentant)是內含於受感者(senti)等方式——因而,這個自我陷入事物之間,它有個面部與背部,一個過去與未來[3]

這弔詭的第一個會不斷生出其他的。談到可見的與能動的,我的身體便是,屬於事物之列;身體是事物當中的一個,它被逮入世界的織物(tissu)[4],而它的凝聚力(cohésion)就是一個事物的凝聚力[5]。但,既然身體在看,在移動,它便把環繞自身的事物給圈圍起來,而事物正是它自己的附件(annexe)或延伸[6];它們被嵌入它的肉身(chair)裏,是身體完整定義的一部份,而世界的構成是以身體為料材(étoffe)[7]。這些翻轉,這些二律背反,是對一件事的不同講法:觀看是被事物的環境所擄獲,或者,觀看結交了事物的環境[8];這裏,可見者開始看,而它變得可見是為了自己,也藉由它對事物的觀看;這裏,能感者與受感者持續著未分的狀態,像是結晶裏的母液[9](P.19-20)

陳泰松譯2021/6/21



譯註

[1] 身體(corps),由物質形成的一個個體的、可分辨的全體,帶有組織的性質,笛卡爾的哲學賦予它以一組現代西方哲學的經典概念,是心靈( âme)的對照項。voyant是看(voir)的動詞變化式,是它的現在分詞,有時當名詞用,有時當形容詞用,無論是哪一種,兩者的共通點是有執行的意思,因此把voyant譯為能看者能看者的,依語境而定。至於visible,翻成可見的,是指可被看到的東西,從事物、生命到人自己都行。visible讓人想到visibilité/visibility,譯為可見性,梅洛龐帝在後面有使用到,它的通俗譯詞就是一般所謂的可見度或能見度。

[2] 「另一面」,法文是autre côté(英文side)直譯是另一側或另一邊因為côté是指’’’’’’’’,有旁側或旁邊的意思。把côté翻成是基於漢語對主體我的思考習慣通常是以來理解,譬如說,要理解一個人須從幾個面向來看(當然不是說印歐語系的文化不具備)在本文裏,我們不妨將「另一面」看成一個見微知著的思想關鍵,隱含從主體哲學滑向去主體的身體轉移。回想一下現象學運動的奠基者胡賽爾在《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對「能意-所意」(noetico-noematic)意向性結構的討論。Robert Sokolowski的《現象學十四講》是一本簡明的介紹,特別是其中的〈第二講〉以立方體為例,談到側面(side)、面相(aspect)與輪廓(profile)引用Sokolowski在該文開頭裡的一句話:

「考慮一下我們知覺某個物質物件的方式,例如知覺一個立方體,我從一個角度、從一個視角來看這個立方體。我不可能一次從所有側面來看這個立方體。在對於一個立方體的經驗中,知覺是局部性的,在任何時刻只有物件的一個部分被直接給予,這一點對於有關立方體的經驗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是我僅僅經驗到我在當下的視點上可以看到的側面。當我在看這些側面的時候,我也在意向、共同意向著(cointend)那些隱蔽的側面。我所看到的比直接進入我眼簾的東西要多。當下可見的側面被那些潛在可見但實際缺席的側面組成的暈圈(halo)包圍著。這些其他的側面也被給予了,但卻恰恰是作為缺席的而被給予。它們也是我所經驗的東西的一部分」。

在《事物與空間》(Chose et espacep.67-68),胡賽爾則以一棟房屋為例,指出,對同一對象的感知,「每個感知都只是以一個『面』(face)來顯示它的對象,而每個又藉由『另一面』來顯示」,也是在「邊(côté)的複數裏的一個邊」,俱足說明了在現象學概念上的互通——色彩或影像的現象學理論也可由此雛型去發展它的可能。關於藝評對梅洛龐帝現象學的運用,羅莎琳克勞絲(Rosalind Krauss)的評論〈塞拉,一種譯寫〉(Richard Serra, a Translation)是一個典範,儘管運用的理論範本是《知覺現象學》,而不是《眼與精神》這本遺著,但對這位(後)極限藝術家的作品分析是奠基式的手勢,令人關注的是”(”)的感知分析不是建立在定點的觀者,而是走位中的觀者,不是捷克梅蒂的繪畫,不是梅洛龐帝援引的繪畫平面,而是塞拉的地景藝術、雕塑或裝置等具體的空間布局,不是隱喻身體的脫窗之眼(脫離Albeti所謂的繪畫如窗框),而是直喻的、用眼驅動身體的感知身體。〈塞拉,一種譯寫〉留下一些待問的問題,首先,就Rosalind Krauss來看,用現象學(梅洛龐帝的)來分析Richard Serra 的作品很適切;照她說的,美國極限藝術家,60年代那個世代有閱讀梅洛龐帝的哲學,對事物的感知模式受影響,表現在他們的創作上,所以,極限藝術的美學是很現象學。然而,當藝術是運用某學科時,評論也用該學科作為它的方法論,看似方法論的合格(adequation),但其實不是,而是使該學科(包括哲學或任何學科)權充為藝評的修辭術,因為評論不是要讓人信服,而是打開可議論、可評論(critical)的空間。因此,若說塞拉作品之於現象學,我們便應用另一種相異的學科來打開它。〈塞拉,一種譯寫〉是未完成的,因為現象學的運用在此泰半是用來分析作品,而作品又是現象學的美學表現,形成了一種重複描述的同語反覆。縱使如此,說它未完成的意思在於克勞絲有兩個啟發性的提示:一是文章開頭說的,針對當時的大眾文化與全球藝術市場,塞拉作品的現象學反而感知具有抵抗性或批判性,二是,觀者面對作品的孤單性(aloneness),以及這種凝視作為孤獨(solitude)主體的延伸。即使有近40年之久,也歷經各種學科的衝擊、變化或典範轉移,現象學,它的感知政治性不能不問,讓〈塞拉,一種譯寫〉這篇藝評仍有待討論,須要我有一篇來好好處理它的課題。

[3] “est pris ”在此譯為陷入pris原型動詞prendre(類似英文take)的被動式,是法文很通俗又常用的字,其被動式有陷入、被綁、被抓、被逮或被擄等義,例如“être pris entre deux feux” (進退兩難),而“être pris entre”是片語,用來表達身陷兩種對立的狀態。

[4] “est pris dans”在此譯為被逮入

[5] cohésion有幾個涵義:團結(社會方面)、嚴謹或札實(文學、電影情節、邏輯、論說或敘事方面等),以及本文所指的凝聚力(傾向物理學的概念,指一種吸引力,能使物體(corps)的分子牢固結合,從而確保它的物理連貫性。

[6]在前段,梅洛龐帝談到感知主體的内摺(我看是內含於我所看的),一種感知的「迴性」 (chiasme),是他未完成遽逝的筆記Visible et l'invisible 思想主題結尾於一句中斷的話,像是程式,充滿謎樣的文字Matière-ouvrée-hommes = chiasme(物質做工人=迴性),參該筆記法文本(p. 322)。至於本段的「事物正是身體的附件(annexe)或延伸」值得注意,展開他將「迴性」開往身體與世界交纏(entrelacs)的概念深化,影響到當代的神經現象學(neurophénoménologie),更不用說是對近年來生態學、人類世或後/負人類世(neganthropocene)等相關學科的啟發,例如史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技術與時間》提到的「器官外置化」(exosomatisation。然而,我們不應再度沉湎於新世紀拯救論或福音主義,魯曼(Niklas Luhmann)的社會系統理論可用來折衝或“衝撞”梅洛龐帝的「迴性」現象學——這特別是指魯曼的「二階觀察」(the second order observation),需要一篇論文來鋪陳。

[7] étoffe,原義是布料,由編織所交錯而成的物品,其引申義指人具有成就某事的品格、擔當或能力——據此,étoffe漢譯為有料,例如說,該人有當領袖的。莎士比亞在《暴風雨》有個名句“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法譯使用布料étoffe這個字Nous sommes de l'étoffe dont sont faits les rêves, et notre petite vie est entourée de sommeil(我們,像是夢賴以形成的料材,而我們卑微的生命是被睡眠所纏捲)。梅洛龐帝的étoffe用得頗為微妙,字義接近法譯莎士比亞這句話裏的用詞,我在此暫譯為料材,顛倒了華語“材料”(materiau)這個組合字的順序以表示兩者的語意微差。其實,料材(étoffe)呼應了梅洛龐帝說的「世界的織物」中所提到的織物(tissu)這個字,提升到哲學概念,而tissu也可指布,但泰半強調組織義涵,如動植物的細胞或生理組織如腦、肺、肌肉、脂肪等。

[8]關於 “La vision est pris ou se fait du milieu des choses”這段文字,繼前面的“être pris entre” “est pris dans”,這裏出現的是“est pris de”,介系詞在此是“de”(of),意味被某事物擄獲,受其控制等等。注釋(4) “est pris dans”“est pris de”的不同處是,前者不在於說明是誰造成的,後者則點出,因此譯為:觀看被事物的環境所擄獲“se fait du” (原型動詞為 se faire de),語意很多,特別是法文faire(英文make)這個字之常用,字義繁複,根據梅洛龐帝的哲學語境,選擇“結交”為漢譯,也呼應法文所謂“se faire des amies(結交朋友、做朋友),以及本來“se faire de”也帶有從中獲得、產生的含義。

[9] “eau mère”(mother liquor)母液,俗稱苦鹵,在化學沉澱或結晶過程中分離出來的飽和溶液。

  岔生的光 —— 關於 Watan Tusi 《走光的身體》 “走光”往往是指一個人在公共場合不想顯露、或不經意露出衣物的內裡與某物,包括私密的肉身。以這個詞項定義這齣“說演式”的舞蹈很耐人尋味,大概是我所看過的原住民當代舞團最具觀念操作的演出了;它並不急於在美學形式上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