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性」的喻體
或以潘人賓的《夜行》——Human Be1ng(from:No’7 Angel)為例的初探
地點:山喊商行⨯半路咖啡《山路派對:養成的表演》
時間:2023/09/24
上山?
好啊!但也不[1]——精神姿態,不會是像1966年《上山》[2](陳耀圻執導)那樣的青年人,重蹈他們的文青情愫。
9月24日晚,藝文團體「山喊商行」(Echo.Co Studio)在「半路咖啡」辦了一場名為《山路派對:養成的表演戲節》[3]的四場演出。這個團體有兩條要則,所謂的“山喊”是指「土地與時間的連結」,而“商行”是指「企圖在藝術領域中有架構式的組織」,雄心致力於聚集搖滾樂、劇場性、繩縛(Shibari)、變裝皇后(Drag Queen)、動漫等次文化,還包括傳統台灣文化與世界各文化等等,並不時舉辦派對、展演或講座[4]。於是,有意思的聲明是“山喊”在於:
「在山谷間的一聲呼喊——
那些過去
沒給我們
的未來,可以在現在
還給我們∩∩maaY…?
睜大眼睛觀看此時此地轉換成能被光運送的存在」[5]
這個意在迴響的“山喊”讓人遙想1997年的嘉義台灣裝置藝術展,藝術家陳愷璜在自己搭造的組合屋裏說:喊一聲就有藝術——如同其作品標題《穿越北緯23度28分——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有藝術!》。然而,相對於[陳]當年此作的質樸與率直姿態,或因當時特定的策展論述框架而使然,「山喊商行」的複音語調與藝術型態之多變,充滿雜訊、異色情欲、cosplay、神祕學或科幻等元素,感性如章魚般的觸腳到處摸索與探查,性格倒是顯得老練與廣達;例如2020年在北藝大戲劇廳演繹80年代劇場田啟元的劇本《狂睡五百年》[6],2021年桃園鐵玫瑰藝術節《壁!咚!!》,改編自安那其主義劇作家簡國賢在1946年發表的獨幕劇;2022年,翠斯特(孟昀茹)的《東64是唯一回嘉蘭的路》——原民嘉蘭部落田調文本創作計畫,濕地五樓「紅樹林」的《秘密行動代號:斬殺歌利亞》[7]、《惑星上的一片雲》(12/03-04)在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的「鐵玫瑰藝術節」等活動之多不及備載。
或許,這些範例是不成比例的比較,但從元語言與展演性來看,它們的「山性」可以是以山敘事的元語言為考察,像是對其橫向的組接軸(syntagmatic axe)與垂直的範式軸(paradigmatic axe)進行分析——山景的風景畫也可一併納入。就“山喊”來說,這不全然奠基於物質性的山,或不完全是以「山物」作為精神性的投射,而是在包含前兩者之餘,更把山擴展或更確切地說,以內捲的模態彌散到他處或域外的宇宙論。“山喊”,在某處或某端,架設展演的發聲器或以自身為機器,意念的基地台,去構想它可以凌空放射高頻的波能;且以今年四月布拉瑞揚舞團《我.我們》第一部曲(tiaen tiamen Episode 1)為例,容有人認為那是以原民之名的電音趴,但有些微妙的時刻,像是把人引入幽密森黑的山林裏,在此,從有路到無路,卻是使圖騰與聲波串接了身體,與山迴盪彼此的精神能量。
在《山路派對》這場系列裏,潘人賓的《夜行》又名Human Be1ng(from:No’7 Angel)是首場的演出。No’7 Angel(七號天使)是製作團隊[8],今年臺北藝穗節推出他的《痛是因為動;動是因為痛》[9](08/19-21),《夜行》便是脫胎於此前作。這裏有個屬於年輕世代“超總體藝術”(Hyper Total Art)[10]的微型社會網絡,是進行中的新生與發展狀態;就以No’7 Angel來說,該團隊在夜店辦電音趴,去年在The Wall Live House以文學家胡淑雯的著作《太陽的血是黑色的》為名的一系列派對及動態影像展演。相較於[胡]的書寫深度,我還不至於要說此般派對與電音是過於淺俗不當的挪用,難道1966年《上山》以其配樂的歌曲California Dreamin'就顯得有深度?這反而值得疑問。就算《上山》有過度詮釋,是事後建構(après coup)的歷史慾望或檔案熱症所致,甚至它原本在California Dreamin'歌聲中一股莫名的鄉愁再度被我們鄉愁化了。但這也無礙,姑且就讓《上山》發生時空錯位,黃永松、黃貴蓉、牟敦芾如進入蟲洞,穿越到今日,成了我們時下的年輕人;或許他們就在電音趴,不用藉助於藍調結合鄉村搖滾樂California Dreamin'的悠揚樂聲去投射理想的他方——美國或加州60年代嬉皮、搖滾或精神解放的風情,相對於那時在黨國戒嚴時代的台灣。或許,他們不願耗在電音趴,但無法避免的,總會有他們的朋友或不相識但同世代人在那兒,對他們放送另一種存在、生命在他方的訊號——況且,此時還有「山喊商行」,正是跟No’7 Angel互為側翼:上山是山不是山,派對是電音又不純粹是,不決然是嬴弱小資的幼生,且不要小看次文化、數位氛圍或品味消費,這些不無有外溢的文化效應。
如展演標題,潘人賓的《夜行》——包括《山路派對》——是有顧名思義的自我養成之意,且若不去了解、跟隨、參與或追蹤觀察過,否則我們是不容易在他表演中看到這一切背後的藝術生態及複雜又流動的意義網絡。然而,這也是難題所在,因為其表演的文本無法展現這種厚度,只能算是一個切片;至於文字播放與錄像投影,兩者是設置在他操作設備的一前一後,雖受限於「半路咖啡」的有限空間,整體視覺效應顯得有些侷促,但潘人賓還是頗有魅力地掌握住表演氛圍,包括他製作的聲音與口白,大概是在我有限的觀演經驗裏,對筆電的操作最是令人迷醉,陰柔又具有活現affect(感素)的賽博格身體,不像那種神情呆滯的作業員,不然就是過於僵硬或自閉。
什麼是《夜行》的文本或潛文本?遊走於青春的慾望與巨變時代的失落感,自我的性認同與流動,某種厭世的思緒,脆弱,但又著迷於密義與神迷的詩性,身體能量的流竄,是創傷的各種可能,是跟這種傷的冥合與癒合,是屬於人事社會,也有可能的是週遭事物或宇宙萬物,在數位新世紀的薩滿意識,是愛,是官能的“安娜其”能量,這一切都有待梳理與集成化的組裝。若是神漾了,可別迷戀,枯朽了,也別在意。在歐氏幾何時空牢籠裏,時間是怪物,只要你有意識到。它,若非未來,便已成了過去,而只要你細數它,像是把它當成擺在眼前的持存,是依序排列的集合物,它就會數落你——數落你想對它的持有。那它到底是誰——或應說,能是誰?至少是一段會讓你肉身盈滿膠原蛋白的時光,能讓它柔軟,瀰漫著可人的光彩,但也會抽乾它,狠狠地予以羞辱,使其了無生氣,最後淪為一團死肉。雖然突破這牢籠,我們目前還無法了願;平行時空或超時空仍屬於量子力學的理數模型,即使所謂的量子纏結(quantum entanglement)即將進入應用科學的前沿時代,我們的碳基肉身還很穩固,迴避不了「向死存在」及其有限性的編年時序裏。所以,要儘可能使自己出神,無論你人怎樣了,大概就是《夜行》給我的感受。
陳泰松2023/10/02
[1].諧擬Serge Gainsbourg與Jane Birkin在1969年一首歌的歌名「我愛你…我也不」(Je t'aime... moi non plus),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lpDf6XX_j0。
[2]. 2020桃園電影節,大師經典再現,《上山》(The Mountain) [數位修復版]的簡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w-iKz9uGy8。
[3].關於這場演出資訊,參見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pfbid02erMRyznNjgczcg5vfocbXDZyXXa5ARFFjCriB5n3cBw3xDSALir1QFwR4EfXSwkKl&id=100070503174523。
[4].2021年,幾位年輕人創設「山喊商行」藝文組織,https://www.instagram.com/p/CTxGJUov_iw/。這裡有更詳盡的創團說明。
[5].https://www.instagram.com/echo.co.studio/(在這instagram有登載他們展演的活動紀錄)
[6].參見林乃文在「表演藝術評論台」的評論〈妖異出聲,人心驚醒《狂睡五百年》〉,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comments/8962cba3-40e0-440b-8f4b-7a6f90249cb5。
[7].其活動細節,參見楊禮榕在「表演藝術評論台」的評論,〈散焦劇場裡的自由與非共時性《秘密行動代號:斬殺歌利亞》〉: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comments/b4edc0ba-53b9-4c48-a0be-bfa4e221f0ce。
[8].成立於2020年,標榜「置換角色」,跨足音像表演、行為藝術、互動裝置、虛擬實境以及新媒體劇場,探討自我身份認知與扮演角色所形塑之流動性的身體樣貌。
[9].這是其前導片1與2,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gTLwqEPeag,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9p5EJe7Yf4。
[10].這個概念最早來自十九世紀華格納從戲劇視角提到的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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