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2日 星期六

東南亞、影像敘事及其光學政體——談區秀詒的個展STILL ALIVE


乍醒還夢,不是誰願意,而是那片廣闊海域使然,使人沉浮、陷在它迷離的時空網絡當中;這是東南亞,包括陸棚延伸的半島、錯落其間的大小島嶼,是區秀詒在此的魂牽夢迴,理由與其說是複雜地形的魅力,不如說是她從影音檔案中不斷地探詢、抓取並重組散落其中的殖民歷史、戰爭、人物、國族、產物或傳說等素材,2013年《棉佳蘭一日無光(第一章)》幾乎是她日後所有相關敘事作品的開端。這個敘事在「立方計畫空間」的個展STILL ALIVE2019/11/282020/1/19)接續演進,當中包含三件作品《克里斯計畫IIIf the Party Goes On》、《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及《靜海武士的極盡旅程(三幕劇)之序:啟航之歌》,至於敘事手法則是當今全球藝術盛行、借自人類學的歷史考掘與檔案處理
對於西方當代藝術從80年代發生的人種誌轉向,〈作為人種誌的藝術家〉(The Artiste as Ethnographer)Hal Foster常被引用的著名文章,近年來得到台灣藝評界的引介,為本地這類藝術創作提供理論框架;如龔卓軍在〈田野〉凸顯「藝術家與其田野對象的對等與合作關係」,田野是這個轉向的關鍵詞,並帶往台灣在地歷史的歷史考掘,對民俗文化或民間信仰的美學請命與重探[1];或更早,王聖閎以「自我反身性、視覺作品化,及再現性思維」作為反思田野正當性的三項議題[2],游崴則緊扣Hal Foster文中義理交疊又深切的美學課題:以人種誌為藝術手勢的「自我他者化」(self-othering)看似可免除唯我論與文化資本的自我再生產,但終究還是有可能翻轉成一種「自我專注」(self-absorption)的僵局[3]。梳理這個僵局並不容易的,除非是選邊站,討便宜的二擇一,不然便是藝術家也入鏡,或讓藝術創作變成作者與被研究者兩方之間的對話與協作——但問題仍在於人種誌的藝術實踐如何避免掉入程序正義的形式化,使倫理成了工具理性的技術,是文化資本再生產的同意切結書。
如何化解這個對他者有所欲求的僵局?就STILL ALIVE來看,也正如區秀詒的系列作品所出示的,藝術不是現身在實證主義的田野中的各種實踐,然後去思慮這個實踐所構成的敘事是否過於自我感知的張揚,以至於把自我擬造成田野中的他者來規避「自我專注」的誘導;不是這樣,STILL ALIVE正好就是「自我專注」,且專注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身——然而,不是個體意義的自我,而是投入自身的歷史性與具體的生命脈絡,因而避開了這個僵局。在受訪中,她談到身為馬來西亞的華裔,創作背景來自於馬華印三大族群間在文化政治上的隔閡、矛盾與認同糾葛,“棉佳蘭”(Mengkerang)便是化解這個糾葛的創造,方法是請各族裔去想像“南洋”有這塊地方。藝術家在此先設定三個角色,請他們選用其中兩個,隨興發揮想像力,然後將這些採訪內容接合當地的影視產品及歷史檔案,以類紀錄片(para documentary)的手法給串聯起來。若說族群和睦的共同體是烏托邦,呼應官方教科書的內容[4],藝術敘事的虛構則有如刀割,劃開其所編造的幻象帷幄,讓觀者進入綻裂的破口,拉往某種時空迷幻的異托邦;此處,東南亞各地神話、信仰、史實、民間傳說或似真還假的故事消解了民族或國族畛域,2015年由郭昭蘭策畫的個展「居所與他方:影像測量計劃」[5]其中一組《鼠鹿、漢都亞、獠牙王、巫師、迷航的飛機與其他》便是箇中代表,其內容紛陳雜沓,虛實交錯。
那麼,是誰劃破了棉佳蘭——烏托邦的幻象帷幄?
是謎樣人物Pak Wang。這位巫師,發現一隻名叫鼠鹿的靈獸,眼睛能在黑暗中散發幽光,幫助巫師看見東西;這是人獸的組配與流變,在黑洞裏呼喚窩居其中的群體,匯聚了各種人或不同民族。於是,棉佳蘭有兩個,分屬不同的光學政體,一是潔光政體,是永恆光照的景觀,空洞與政治宣傳的共同體;另是黑洞裏、某種「一日無光」(作品標題“A Day Without Sun)的幽光政體,人在那裏有如幽魂,卻不是蒼白無血,而是有事故的存在,是他們縈繞的所在。區秀詒所謂「以棉佳蘭作為方法」便是尋覓此處的鎖鑰,將蒐集來的國史、殖民事蹟等影音檔案跟民間故事加以分解與重組,蒙太奇化,或變成碎片型態的動態影像,魅影幢幢,建構一個她所說的「看似熟悉卻又陌生,發生於棉佳蘭的類民間傳說」[6]
這個棉佳蘭是時空的倒退,跳過西方殖民帝國,來到國族(nation)尚未獨立的東南亞之前現代?是否它是逆轉時光的機器,對國族暴力的戒慎而訴諸這種返回的驅力,因而不惜以跳過反殖的歷史時刻,理由是其所慣用的國族動員極易招致排外、監管異己的政治力?我認為,棉佳蘭的耐人尋味便在於此:踏入這兩種光域(殖民與國族之光),探詢內部的暗區,說是批判,倒不如是對它們引入的現代性有著視差的評判(judgment)。據此,STILL ALIVE便可說是以消失型態來演繹的。
先談其中一件《克里斯計畫IIIf the Party Goes On》,講的是掌管「國泰克里斯」(Cathay-Keris)電影公司與香港電影公司「電懋」的創辦人陸運濤,1964年死於台中神岡的空難,無緣當日趕回台北圓山飯店主持晚宴(Party)。在區秀詒的拆解與佈局下,形成事件的諸多元素由情節的線性序列瓦解成散點的、共時性的能指星叢,又因這些元素是彼此扣連的時空結構而有如晶體的構成。陸運濤的死訊是個爆點,浮現一個大時代的紀錄,其中不斷地冒出可記憶的芽點又長成枝枒,連接其他,從史實嫁接到虛構,混雜真假,是撲朔迷離的敘事擬造:例如有份冊子,紀載「來自陸的一封信:月光下的Party」的文字,“陸”是一位駕駛員的代稱,讓人聯想陸運濤沒死,“Party”有“goes on”;此外,「國泰克里斯」影業公司有一間「克里斯工作室」,在此被置換為「棉佳蘭」森林中的秘密基地,由逃到此處的Ravi所設立;另是“Party”從派對變成黨組織,換喻為馬共,1949年為了逃避政府追緝而藏匿於馬來半島的森林中;Ravi後來消失,遺留的手稿談及吉姆、法蘭克與哲阿里(Che Ali)三人;關於後者,“陸”寫給“Sita”的一封信有提及,如藝評人鄭文琦的提示,他的馬來名字不禁讓人把他跟錄像《To the Party》裏跳傳統舞蹈的男子連在一起[7]。至於克里斯(Keris)這個字,是指彎型劍刃的武器,流傳於印尼、馬來西亞與菲律賓等地,相傳源自古印度,兼具魔法、正邪、兵器與神器的雙面性,電影公司「國泰克里斯」便以兩把交疊的Keris為商標,也出現在馬來西亞執政黨「巫統」的標誌上。這一切宛如夢境,陸運濤被入夢,化為夢思的材料,被多重置換與轉移,對此,區秀詒提到「電影作為一種方法」的話值得記下:
與其「重新把歷史讀成傳奇」,倒不如重新把歷史變換成傳奇、傳說、神話的多面複合體。這個複合體的建構來自個人影像(電影)檢索系統。這套不斷繁衍增刪的檢索系統,逐漸在歷史殘影所拖曳出的諸多懸念和錯位中發展出「電影作為一種方法(film as method)」的「影像」創造學[8]
方法無論是棉佳蘭的,還是電影的,都是影像的招魂術,展場播放電懋影業出品的電影《空中小姐》(1959年)尤具意涵,像是把陸運濤給催活了,死亡只不過是在現實世界裏的消失,但續命在影像中,因而此作形成的星叢不僅投映了區秀詒自身的成長背景(從吉隆坡陸佑路到百代照相館等等),更是東南亞在二戰後的後殖民政治、族裔、跨文化流動與港台影視的圖譜,甚至神岡空難還有軼事,是區秀詒沒觸及的台灣白恐、兩岸鬥爭與空難疑似劫機等傳聞[9]
在影像裏的續命有其二,《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以錄像、筆記本、模型物與文字描述來管窺另一星叢:美國在冷戰時期對東南亞的情報活動與文化影響。故事圍繞1967326日泰國絲綢大亨(美籍)吉姆湯普森(Jim Thompson)在馬來半島金馬倫高原散步時神秘失蹤的案件,區秀詒虛構一位巫師,在其月光別墅裏發現以隱形墨水書寫的腳本,素描筆記,某些秘密座標,外太空的計畫,以及夾帶咒語的神秘雕塑,並提及吉姆湯普森曾於二戰期間擔任美國中情局情報員的史實。此作帶有文學化的手勢,援引毛姆短篇小說《情書》(Letter)與20世紀初英國海峽殖民地總督瑞天咸的《馬來速寫》(Malay Sketches)。根據鄭文琦透過錄像〈月球之旅〉文本的註解與細讀,讓我們注意到失蹤的吉姆湯普森被轉喻為登月者,但隨即又被置換來回:他在馬來半島上,走入森林而消逝其中。再次地,夢思的材料人物,他既是登月者,其消失也有如走入森林裏的人,而當月亮被賦予“lunatic”有瘋狂語意時[10],並引來馬來神話「瘋魔」(amok)的附會;這個存在,體現了西方殖民帝國對被殖民者的不解與恐懼,將其文化賤斥為心智落後與非理性。我們或可將吉姆湯普森的失蹤解讀為:這是異文化的力量,殖民者反遭到吞噬的寓言,遙應了福斯特(E. M. Forster)在《印度之旅》中的神祕洞穴與廻音。換句話,這是殖民者殞身異文化的星叢,但這殞身何嘗不是對異己者的歡然獻身,讓人釋懷《印度之旅》何德蕾(Quested Adela)起初因種族歧視而誣指印度醫生何吉茲(Aziz)的意圖非禮,因為那無非暗指她慾望印度人的肉身,對異己文化的目眩神迷——以至於她事後在庭上撤告與對方和解。第三個星叢的爆源來自日本:《靜海武士的極盡旅程(三幕劇)之序 : 啟航之歌》,是區秀詒2018年劇場《南洋情報交換所》的續作,談到1940年代在馬來半島生活的日籍情報員谷豐(Tani Yutaka)為了報復妹妹被殺而變成俠盜的故事,1943年與1989年相繼被拍成電影,1960年到1961年間改編成電視劇「怪傑哈力貓」,並有漫畫版發行上市。根據谷豐的生涯,區秀詒以錄像想像他的海上旅程,並拼貼台灣日治時期徵召入伍的「臺灣軍之歌」、「怪傑哈力貓」主題曲與「南十字星之歌」的歌詞與旋律,製成卡拉OK伴唱帶供觀眾在展場使用。南十字星作為文化導航的權力隱喻不言可喻,將戰後日本影視文化往日本南方投射,其遼闊海域無非就是台灣與東協國家的所在。
觀看區秀詒的作品需要耐心,因為不能單看,還要花時間讀,進入她有如敘事萬花筒的星叢迷宮,但付出這份努力並不表示她的作品就能豁免美學的內在緊張,以檔案或人類學知識為創作手段的美學症狀。簡單講,像這類作品,何勞觀眾來展場,撰寫一本書給他們讀不是更有效!或許有人會說,展場就像是一本立體書,而藝術是具體空間的書寫,其作者是以沉浸美學的方式把觀眾包覆在空間裏。那麼,問題便在於如何評判文字訊息與影音設施的美學成敗:是物件與影音淪為文字訊息的配圖,還是相反?或擺在一起就對了,像雞尾酒的成份比例,怎麼調都好,各有特色?或許,我們應基於它們在展場所形成的感知張力來論——譬如說,一則訊息,總是在危機中(不然何必),應以怎樣的影音來有力傳達。不過,本文目的不在於這個評判,而是闡述區秀詒的藝術實踐在認知繪圖(cognitive mapping)上的關鍵地位。首先,是本文前面提到她避開「自我他者化」的僵局,投入她身處東南亞區塊的「自我專注」。其次,作為馬來西亞華裔藝術家,她可說是繼黃海昌的「偽紀錄片」之後(2002年《再:注視》),以東南亞的跨國與殖民歷史的視角,開闢了另一種文化敘事的地理學,讓人想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在此的學術意義。最後,我們不妨以馬華文學在台灣為脈絡,特別是對照於來自婆羅洲砂拉越的張貴興,其文學深入該處殖民地鬥爭、雨林生態的濕氣霧鎖與激烈的感官世界,區秀詒的藝術實踐則是高度知識化的敘事生產,但面對國族現代性的暴力與光耀國家門面的光學政體,都是同樣執著於背後騷動的歷史幽靈,也面對未來是否呈顯馬華混種與諸眾之光的到來與詢問。或以文學意象來說,當這是潛泳,在東南亞諸國的海域上不時要潛入水面下,如Antonio Negri所說的「潛入」(plongée)[11],沉入這個不是國族所能/不應囿限的人們世界,問題是如何將他們帶出來,如同是棉佳蘭——或如其出口那端的印度洋——走出來,甚至基於主體政治的解放而不惜把他們給發明出來,顯現其理當明亮且光彩奪目的面容。
2020/2/9陳泰松



[1]〈田野〉,龔卓軍,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0156月號(四十周年關鍵字專題)
[2]〈田野調查,一個當代藝術實踐方法論的初步探問〉,王聖閎,《今藝術》253期,201310月號。
[3]《實在的回歸:世紀末的前衛藝術》,Hal Foster,楊娟娟譯,江蘇美術出版社,中國,2015pp.213
[4]〈區秀怡地緣的對話〉,參見網址:https://read01.com/zh-tw/7D5e25B.html#.XkTSIGgzaUk
[5]地點:牯嶺街小劇場,2015/8/1-8/23
[6]〈重建的影像:以棉佳蘭作為方法〉,區秀詒,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放映週報Funscreen502期,2015/4/9,放映筆記,參見網址:|http://www.funscreen.com.tw/fan.asp?F_No=1170
[7]For Che Ali: The Rhyme Retrograde 給哲阿里:一種回溯的節奏〉,鄭文琦,參見「數位荒原」網址,https://www.heath.tw/nml-article/for-che-ali-the-rhyme-retrograde/
[8]〈派對、影像(電影)與(其或溢出的)歷史檢索系統〉,區秀詒,參見「數位荒原」網址,https://www.heath.tw/nml-article/party-film-image-and-its-historical-index-system/
[9]參見《民報》,2016/4/17,「神岡空難揭秘:港台影業、翁啟惠家族的痛史」,參見網址:https://www.peoplenews.tw/news/1d338f3d-2c57-4650-ba57-66d0707ee008
[10]〈評《STILL ALIVE:區秀詒個展》(或〈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的超國族視野)〉,鄭文琦,參見台新Artalks網站: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wc/2019121002
[11]《藝術與諸眾:論藝術的九封信》, 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尉光吉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04,中國。

2020年1月21日 星期二

靈光的共和化——關於陳武康《非常感謝您的參與》


靈光的共和化——關於陳武康《非常感謝您的參與》
為何舞不好好跳?若對2019年底的《非常感謝您的參與》(簡稱《參與》)有此感覺,那麼你有可能是站在體制派這邊,但身負編舞的陳武康是探索者,不滿足既定的演出格式,2018年跟泰國箜舞舞者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合作的《半身相》便演練一個問題:身處當代,傳統舞蹈跟我能有怎樣的關聯。在這場演出裡,有雙人舞,中間安插兩人對談,並授權一位在場觀眾,任由她/他來決定何時舉牌以宣告演出結束。這項安排看似互動,有趣味性,但敘事結構上卻啟人疑竇,引發某種聯想,像是說:傳統舞蹈早就該結束了,只差沒人提出!且不是由舞者決定,而是觀眾——在現代城市裡,走進藝術表演廳的人們。或者,《半身相》不是終結傳統的宣告,而是在探問:如何萃取傳統舞蹈的肢體感知素,如何剝除它僵化的歷史符碼,使其成為可融貫當代情勢的語言?或藉由觀眾的喊停,讓人思考舞蹈跟觀眾能建立什麼的共在感,能為人們建構什麼儀式——各種可能的儀式?
說實在,內含諸多提問的《半身相》並未在《參與》得到拓展,但這不表示後者蹉跎了什麼,而是另闢議題:製作(production)的表演性。但若說《半身相》跟《參與》有所關聯,那是對權力面向的關注;就前者來看,這是指陳武康與克朗淳在舞作上的對等關係,觀眾被授予終止演出的權力;就後者來看,幕後的製作群孫瑞鴻(影像)、徐子涵(燈光)、廖音喬(舞台)、柯智豪(音樂)、孫唯真(舞監)等人上台現身,加入舞者陳武康的演出行列,一起協力完成整齣戲的劇碼,體現自我表徵與展演權力的平等,也是陳武康在《參與》演前受訪時談到「跟我一樣」的平等觀[1],彼此身份互不逾越,擁有同等的現場關係。簡單講,這是共同創作的意思,沒有誰在替誰製作,誰在幕後工作,因為大家都在創作,為的是「在舞台上,眾人以各自的專業尋找表演現場的靈光」[2]
其實,《參與》仍是在體制內,表演廳即是明證,只是它聚焦於製作層面,而不是舞蹈自身。當藝術涉及製作,有所分工,我們是否可將它視為勞動單位?陳武康似乎是沿著這條思路走,強調人的平等,沒有人被差使來替某個人或高層作勞務分配,因而靈光不是顯現在個人身上,而是均佈於每個人。這裡有兩個美學要件值得體察,首先,這是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提到的靈光,認為在電影明星身上它是殞落的,反而持存在劇場演員身上。不過,後者的靈光是有疑問的,因為它是被烘托的。換句話,靈光有生成條件,它的著名定義「此時此地」是有製作條件的構成,而不是直指義的,能直接顯現。這就是為何陳武康要召集製作團隊,讓每個人都能在劇場現身與演出。這是解構靈光的單一顯照,同時也是對靈光的重構,使它民主共和化;在此,每個人都擁有各自的現場,平等地享有各自的靈光。平等與靈光的扣連是有意思的構想,但前提是把製作看成是勞動,是馬克思在討論工人所說的異化勞動;在此,勞動的成果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外在的,屬於他人的,也就是舞者陳武康,一位擁有靈光的絕對威能者­,而《參與》便試圖把這樣的靈光解放成所有人都能各自擁有。
顯然地,《參與》賦予製作一個政治屬性,是共同創作的共同體與政治隱喻,讓人想到海筆子的帳篷劇,只是前者偏向技術美學的操演,沒有後者那種特定的文化敘事。但話說回來,製作團隊不會只是勞動單位,因為他們具有知識、專業技能與創造力,且藝術創作的複雜度需要製作也是很自然的事。換句話,當靈光的共和化是一項政治隱喻時,這種隱喻要看它能否恰如其份地擔保它的美學成效。先就《參與》的標題來說,“向觀眾致謝”能帶出怎樣的意義後果?在演出最後階段,表演者圍坐在舞台上念著觀眾進場時給的問卷答案,正是跟觀眾建立關係的時刻,若依循這齣表演強調的靈光或現場性,這個維度並不周全,真正顯現在觀眾身上。這可說是觀者靈光的缺席,不是觀眾來看表演就有,因為看表演只是活動,不是參與,不具有作品意義的構成;在舞台上念讀觀眾留言充其量只是劇場的材料,不是靈光的顯現。至於表演?我們看到製作團隊每人各自演出自己的媒材:舞者跳舞,配樂者配樂,舞台設計變成物件的裝置藝術,燈光師打燈等等,像是每人各司其職,各行其事。就此成員而論,《參與》有如爵士樂,藉由彼此的媒介互動,即興搭配,或跟隨某項元素而隨機應對。至此《參與》不能單就舞蹈本身來看,因為舞蹈自身的張力在此稀釋成劇場性(theatricality)的元素之一,加入後者的物件構成及其偶發的肢體狀態。
有爵士樂特有的生命感嗎?這值得討論,我們可從當中一個段落談起:陳武康跟舞台上攝影機的關聯。攝影機跟舞蹈的相遇,讓人想到周書毅在2007年台北國際藝術村的編舞之作《看得見的城市,人充滿空氣》,一件可名為「特定地點」(specific site)的舞蹈,卻在後製的錄像——舞蹈的媒體影像化——裡得到飽滿的意念呈現。不同的是,《參與》的舞蹈影像不是後製產品,而是即時投映在舞台的屏幕上,有時舞者的身影還會投射上去,形成人、人影與媒體影像三種元素的交錯。舞台配置即時影像的演出不是始自今日,就台灣當代劇場來說,莎妹劇團2010年的《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 - Back to the 80's) (王嘉明執導,台北中山堂)是第一次有系統的運用,隨後成為舞台常見的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當然,《參與》給出的錄像畫面是質樸的舞者,契合這齣戲的目的不在於情節的營造,而在於給出影像元素的物質狀態。
關於舞蹈影像的場面調度,黃翊2014年執導的《量身訂做》(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是一個重要的指標。這齣戲要佩戴耳機,並分成“一般席”與“全知席”兩種座位,後者提供觀眾聆聽不分台前台後的即時聲音,也就是說,全部範圍的現場聲。至於舞作則是形成多組對照。一,舞蹈與影像的對照:在桌上施展肢體動力的舞蹈,現場即時拍攝,隨後在舞台上放映,但影像是放慢的,以及身體運動中的局部特寫。二,有無配樂的對照:觀眾耳機播出音樂,成了有配樂的舞蹈,但這只是耳機提供的,因為舞台上是沒有配樂的舞蹈。三,動態影像與舞蹈的兩種慢:舞蹈影像的慢動作與舞蹈本身的慢動作。關於《參與》,陳武康的舞作沒有給出複雜的操演,但解構“舞蹈本義”倒是跟《量身訂做》同屬一個邏輯,一種可名之為「裝置舞蹈」(installation-dance)的型態。正是這種型態凌駕了《參與》靈光共和化、展演者去層級化的政治語彙,理由不是前者很強,而是後者過於貧弱所致。這讓人想到陳武康與孫瑞鴻在2016年合作的舞蹈影像《強制對話》,是我所說的「裝置舞蹈」的起頭,只是當時比較侷限在舞蹈與影像的對話,不像《參與》開展較大的局面。
在《參與》與《強制對話》之間,若說《半身相》是有意思的轉折,那應是要去把握舞蹈何以能有靈光的探索。在班雅明那裏,我們不應忘記靈光還關係到兩個概念:傳統與儀式。不要把傳統理解為崇古的戀物癖,過去事物的木乃伊化,是對事物原封不動的繼承。傳統在此是指活生生的傳承,或者說:活在“當下”不斷流變的傳遞。多年前,我在西班牙瀕臨地中海的度假小鎮Nerja遇見巨大聖母雕像的出巡日,簇擁的鎮民沿街護送直到海邊上船出海,有如媽祖繞境,此時海灘提供免費烤魚趴與白酒,任何人都能盡情享用,全然活在當代人的世俗氛圍中。或許更恰當的例子是尼爾佐丹(Neil Jordan)在1989年執導的《我們不是天使》(We're No Angels),將欺騙、放蕩與投機取巧的逃犯,引入救贖與不說教的信仰道路上。因此,儀式是跟當代與時俱進的不斷創造與再發明,並扣緊著「遙遠事物的獨特顯現,雖遠猶近」[3]的效力。我們應以《半身相》對傳統舞蹈的叩問,來質問《參與》發生了什麼事,答案似乎是:舞蹈技藝的解構,演者不再獨享靈光,並與幕後的製作成員一起進入平權的共和化,人人有表演,擁有此時此地的現場感與靈光;這是眾聲喧嘩,也使敘事呈碎片化,像是巴別塔被毀後的語言廢墟。黃翊是以《量身訂做》寄身科技媒體來回應這個廢墟:在下半場,舞台有現場的舞作,但同時放映「黃翊工作室+」成員在某個廠房演練舞作的紀錄片,形成現場與非現場的反覆辯證。靈光,不因舞蹈紀錄片是影像複製而吝於顯現。對此,Boris Groys曾以空間拓樸的視角賦予班雅明的靈光以新的涵義,強調靈光是因現代科技的再製(reproduction)而顯現的,也會因而喪失。這種得失的樞機不在於原件與複製的判準,而在於物件是否具有獨特的場址,並被銘刻於歷史之中,也就是說,是否有「敘事性的置入」(narrative inscriptions),而這種置入就是裝置,是其所謂的「情境與脈絡的置入策略」[4],電影《銀翼殺手2046》便是它的科幻解說,呼應了黃翊的舞作肯定「後人類」世代,擁抱人體的賽博格化,相信它能為舞蹈更新生命的靈光理由。
那麼,針對《參與》,我們可透過《量身訂做》與《半身相》來進行一系列的扣問:當它是靈光的共和化,這個舞蹈猶如人在廢墟中的徘徊,除了是科層語言的崩裂,是要跟我們溝通什麼?是要召喚哪個既是遙遠、但又逼近我們的世界?當舞蹈不是憑藉肢體運作的肌理來揭露思想與感知,而是一項行動之前提下,除了宣告人的主體性,在人人平等下都能享有自我的展演性(performativity),《參與》還能為我們揭示舞蹈對生命、對世界萬象有何參與的實踐?靈光的共和化是否是一次性的,有趣的表演形式,還是準備把舞蹈帶回到非製作的本真,從而探索舞蹈是人在生活世界中某種訴求的儀式?這些或許是陳武康在《參與》之後為人所期待的。
2020/1/20陳泰松



[1]吳牧青,〈《非常感謝您的參與》如何以設計群象登臺之貌,「現場編輯」出舞蹈和錄像的關係美學?〉,《典藏ARTouch》,2019.12.20https://artouch.com/exhibition/content-11989.html
[2]《參與》的演出說明,參見兩廳院售票網站,或節目單簡介。
[3]Walter Benjamin,《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許綺玲譯,台灣攝影出版,1998,台北。
[4]《生命政治學時代的藝術:從藝術作品到藝術文獻 Art in the Age of Biopolitics: From Artwork to Art Documentation ,參見http://pontwritehard.blogspot.com/2015/06/art-in-age-of-biopolitics-from-artwork.html

2019年11月16日 星期六

當凝視是外包的,我們如何睜眼看 ——談陳以軒的《委託製作》


當凝視是外包的,我們如何睜眼看
-談陳以軒的《委託製作》-

瘋狂嗎?或取決於是誰在看;例如在專業拍攝者眼裡,陳以軒在鳳甲美術館的《委託製作》所呈現的世界多少是;特別是當中有個場景名為〈銜尾蛇〉,幾十個人手持各自的攝影機,彼此前後緊隨,形成一排,邊走邊拍自己前面的人的背後,讓人想起布格爾(Pieter Brueghel)的畫作《盲者寓言》。
首先,這些被陳以軒找來的臨演,是朋友與藝術創作者,平日靠接案謀生,生產業主委製的影像產品。陳以軒在此設計了十八個走位劇目,每項都有其特定的敘事與拓樸隱喻,例如〈大隊接力聖嬰〉,排成一排的每個人,將拍攝自己的攝影機傳遞給後面那個人,意思是「接案工作裡面不斷外包的過程」;如〈攝助合體技二盲眼蜈蜙〉是隊列中的攝影師一個接著一個矇住前者的眼睛,並由最前方的攝影師帶領方向移動,只有最後一位攝影師可以看見拍攝內容,意思是「有事要做但不知道做甚麼」,像是「失去視野的攝影師卻要帶著成隊的攝助」,從峰層組織下達的指令到攝影師這邊,人已經不知道自己拍的東西最終是意味什麼。
表述藝術家在當代世界的職場遭遇?是沒錯,但《委託製作》不應被簡化為這種遭遇的告白,侷限在職場的小事上。這不是說職場事小,而是應把它視為普遍的事,且不限於藝術家,更是人們活在現今世界普遍的營生樣態,普遍化到大可烙印出生命敘事的軌跡——例如在工人事故保險公司上班的卡夫卡,他的職場空間與《審判》或《城堡》是有所勾連的,是主人翁K身陷於律法與機構當中的迷離情境。這是一種迴路或套層結構(mise en abyme),不斷地要坑陷主體,是人在體制中迷走的圖式,也是寄居於生產體制的宿命。所以,反而不要小看職場,陳以軒給的十八個走位劇目正表明這點,在敘事上,它的圖式野心遠比苦陳這些事情來得宏大許多。據此,若說這些走位有時歡樂,戲耍得讓這些參與者好有療癒的效果,但其實是比不上某種看似揭發、卻反指自身的反諷;也就是說,此作是藉由委製的標題,語帶玄機來鏡映委製者的狀態。何謂委製?英文有個普遍的詞commission來表述,但在陳以軒的展題上,用的是被動式commissioned,也就是說,這個個展是受某人委託製作的;那是誰呢?是他邀請來演出的藝術家朋友們?根據委製的規範,當甲方委託乙方製作,甲方擁有合法的所有權或版權,那麼,當標題顯示陳以軒個展是被委託製作的,我們馬上想到的委託人便是這些藝術家,因而這個個展便理應屬於這些藝術家的,但情況顯然不是;這明明是陳以軒個展,難道陳以軒個展僅是一個標題而已,實際上作品是屬於這些藝術家們的!真的有這種事——他們找來陳以軒,說有事要委託他,請他製作一件跟他們自身職場生活有關的哲理作品;換句話,這是他們的展覽,作品標題就叫做陳以軒個展,而這似乎對陳以軒本人也沒差,因為他的職業也跟他們一樣?這好像是說,當有人授權給你去做他們想要的事,成果卻以你為名義,像是把你拿來當作兄弟姊妹們的人頭戶,全然是在親屬的家政體系下的一場借貸把戲。然而,展演體制是公領域,無論他們彼此如何約定,陳以軒個展在此已是登載有案了。這是法的符號理序,勢必要從類似者是彼此鏡映的想像、彼此互相委製的mission遊戲中固定下來,推出作者身份。《委託製作》的弔詭盡在於此:你是作者,我可以做我自己了?不,其實你只不過是委製者,好的說法頂多是用傅柯說的「作者-功能」來安撫你,真相是作者的去主體,因而主體看似解放的賦權與擁權,但從來就是搭景營造的產物,甚至就是座位而已,難免遭到一陣因再現慾望而捲起的逆風襲擊,坍塌,苦主曝曬,成了宿命的反諷。
反諷不是《委託製作》故意製造的,只因它的圖式具有兩面性而使然的,一方面,為了表述人是陷在再現權力網的生命狀態,必須給予再現;另一方面,必須切斷他們身陷的再現網絡,將連接該網絡的生產管線給予拔除,以便讓他們直接現身:就像在錄像裡出現紀錄影片那樣表述自我,訴說自己的狀況——也就是說,這裡不必再面對業主,進入產品是再現的流程當中。於是,與其說再現機制在反諷下得到免責,倒不如說是發生變異,使慾望偏離它原本寄寓的再現流程,跳入到展演它自身的迴路。這個迴路,跟外部阻絕,就像展場是封閉的室內空間,人在裡面流變為攝影機-人,在陳以軒的編導下把自己展演成一套有關自拍的變形記。在此,容我改寫他的劇目敘事,集結成一個自拍的,或等於所謂的盲者範例,也是為何我會想到布格爾的那張畫,喚起的不是簡單對盲者的參照,而是對它的辯證:盲者,不是指人,而是攝影機-人,且是它對自身的各種自拍狀態。在這個範例中,特別是「銜尾蛇」、「攝助合體技二盲眼蜈蜙」與「大隊接力聖嬰」,分別代表最為經典的三個變奏,相繼為:自我循環的內視者、接受層峰指令的蒙眼者,與自拍被外包(outsourced)為大他者的凝視。關於這個凝視,不得不回到前述,讓人揣摩再三:既然陳以軒個展是被委製的,委託者既不是這些藝術家,也不是陳以軒,而正是它這個大他者,一個把自拍反褶成攝我的匿名機制。

看,是要向外才算是真切意義的看,並投身域外,去看異於自我的世界,但《委託製作》內捲了這種指向;這是攝影機-人的看,對象是朝向它自身,是自己拍攝自己,也就是非看的盲,以至於隊伍的編排可視為盲者在結構上的重演,並在此重演中強化了它的意象。不可否認,陳以軒的《委託製作》有動員人物的想像力,在藝術形式上的運鏡與螢幕組織有別開生面的構思,而就是從這裡展開我的批評。整體來看,《委託製作》透過影像來進行的敘事是迷人的,但若有什麼讓人覺得可議之處,那是把它的意涵侷限在人物的職場敘事上,以及與此相關的告白。這不是說自我認同有什麼不對,而是這個認同不會只依附在特定的職場屬性上,當中有更為基進的感知經濟政治學在等著被探勘;簡單講,故事不會只待在藝術家身上。譬如,它的八個螢幕便人想到某種未來電影的可能;在故事進行中,每個螢幕代表劇中某個人物在講話或行動,或同一事件的不同角度,不同時空或不同脈絡,甚至如十八個劇目那樣,但內容從走位變成各種場景的配置等等,總之是人際連結的建構。然而,這些都是形式上的考量而已,關鍵在於我們應走出自我牢籠,即使再度獻身於再現世界也在所不惜——但不是產品的再現,而是他者的再現,再現了內在於認同政治裡的異己。無論是相較於主體我的外部或內部,重點在於關切自我的技術如何關連到這個異己,無論它是內在於我的自省,一種盲者的內視,還是外在於我,責成明眼者的關照他人,《委託製作》作為陳以軒的創作里程碑正是日後可供我們觀察、辯討的指標。

陳泰松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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