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逃入它的書寫異度
向語言賒帳,我們不總是這樣!借用它,才得以表達思想與情感。語言,即是符號,一套意指系統,也是機構;人必須有它、依附於它才能有所作為。即使是打著反對語言的精神旗幟,也會落入不言明的共謀,因為這反而暴露了自身對語言的依賴,只能倚靠對立面來證成它自身的存在。這再明顯也不過了,是二元思想模糊了我們對語言的美學政治性的警覺,當然也包括反語言,任何型態的不語或緘默,其政治性的各種內容便是隱身其後的權力運作。換句話,反語言的作為也是向語言賒帳,借取了語言自發明以來無所不在的威能。
就是權力,縈繞語言基底的力量,是它的元語言;它表現為我們講話的份量,傳達語言效力或威勢,也表現在社會場域、裝置以及任何符號建置上的力量組成上。因此,致力於檔案熱的美學操作,汲汲於探詢世界萬象的藝術考掘,以及當這項考掘離不開再現與指涉對象時,語言絕對不會是一個隱形的中介,而檔案也是,不是單靠它就能告訴你事實;換句話,知識文本都是有語言在參與建構的。若說語言是形容所有事物的中介物,那麼反過來,從物質、思想論述直到信仰、鬼神等便不能不基進地說是它產物了。正如在Michael Oppitz的《盲國薩滿》民族誌的影像紀錄裡,若沒有語言,任何人們是無法表述、甚至驗明鬼、神或靈魂的存在,是無法傳承儀式與信仰,彼此溝通,甚至在人與神靈之間無法進行任何對話與傳述的。換句話,無論是鬼或神靈的話,沒有人的話語是無意義,無法聞問的——“巫托邦”也是透過語言被建立起來的。我們或許無法真正證明這個世界是什麼,但基於語言的實用性,至少它是能被確認的實質。那麼,來自外太空的無線電訊號呢?是外星人的某種訊息,還是黑洞或中子星碰撞所造成的異常高能量的脈衝而已?無論答案是什麼,重點在於這個脈衝的實質性可跟語言相匹配。然而,不要以形式主義來判定語言的實質性,Denis Villeneuve在2016年的電影《異星入境》(Arrival)很有啟發意義,故事裡設想一種外星語言是異於人類的書寫特徵:線性。這是圓形圖案,非線性的書寫,且圖形如墨漬或道教符令,隨時在流淌,是動力的;在此,學會這種語言不僅能讓人看到該書寫的時態是超時空的,非時序的錯時,且有如靈媒的巫語能預告未來。這是解構未來的歷時性,使它向任何時刻敞開,讓某個尚未到來而得以綻現的時機。在該電影中,科幻不在於玄奇的機器,而在於語言的神奇力量,具有穿越時空的全知能力;尤其片中談到的未來事件,語言(或書寫)能開示未來,並把未來託付給記憶,而某個預知的未來則是需要考掘過去,甚至因此更動未來。
沒有語言,巫者也無濟於事,因為畢竟只有靠它才能對人解說,發揮力量,影響事件;也難怪巫者的權杖跟政治權力有錯縱複雜的歷史關聯。且讓我們不無想像地若把《異星入境》的外星語言也視為巫語,但應該給後者除魅,破除它的圖騰威嚇、倫常慣習或把眾人隱約視為蒙昧的統治威權,而它的民主方案或可以是量子力學的多重宇宙論(Multiverse),其基進性在於離散句法、時態的序列線性,語義穿梭於多維度時空的超距、疊加、糾纏或迴盪等之中,並在此般詩性空間中孕育它的釋然、執意、異議與批判等各種解放的張度。
暫止這方面的狂想,讓我們回到語言的務實問題上:以羅蘭巴特的《書寫的零度》(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為基準——縱使這是他的早期作品,如今看來更有年代隔閡,但關鍵問題仍可溯及既往。我把它引向當今的藝術論述上。首先是策展,欲求語言的政策效力,面向社會的直接作用,盡可能去動用各種資源;它是將某種理念化為行動的渴求。策展不是簡單的語言行動,而是借助語言的政策行動,因而帶有傳媒的推播性質,即使它還覬覦或眷戀自己過往曾是藝評的發言身份——但它已不再是,或者無法同時是,證明:策展可以是藝評的對象,而非相反。但如果藝評是策展所要動員的項目,那又會怎樣?或許,在承受策展的統御語言下,藝評若還能保有自主評論的位置,反倒揭示了它自身是創作者的本性,是它無路可退的陣地,就如同它是藝術家的同路人,置身在他們的語言行列之中。
對這三種藝術論述,我無意把策展、藝評與藝術創作進行排比,替它們在文化政治上語言位階做出優先順序,因為眾所皆知,儘管術業有專攻,它們的身份界線早已模糊在當代不斷跨界的文化社群中。那還剩什麼?就是語言,面對著向它賒帳又想挾持它的難纏對手:當今藝術任何議題化與智識化的文化規訓。但不無弔詭,這個對手就是它自身的鏡映,以至於得要抵制自己隨時會被體制化的誘惑,也就是說,想像被體制給象徵化的產物。羅蘭巴特談的書寫(l'écriture)正是他對語言觀的表述,認為書寫有一種雙重運動的設定:決裂與掌權。羅蘭巴特有一段話值得摘要:
任何革命情境都有個構思,就是其根本的曖昧性,必然是:革命是在它想摧毀的東西中汲取它想要的。文學書寫如同整個現代藝術,同時帶著歷史異化與歷史夢想:作為必要性,它表明了語言的撕裂,且跟階級的撕裂分不開;作為自由,它是這種撕裂的意識,以及想要超越這種撕裂的努力。文學書寫為它自身的孤獨不斷感到罪過,但儘管如此,它還是對字詞的圓滿(le bonheur des mots)懷有熱切的想像;它急切於夢想的語言,它的清新,藉由理想的預期,描繪了一個新亞當世界的完善境界;在此,語言將不再異化了。於是,書寫的增生建立了一個全新的文學,且僅著眼於一個計劃才會發明它的語言:文學變成語言的烏托邦[1]。
文學在此改稱為藝術論述,何嘗不可。至於烏托邦的說法,我們不應弄錯在此全然是反諷的指稱,甚至如Lombardo在《羅蘭巴特的三個悖論》所說的,是悲劇性的——其情結的錯綜複雜也夾雜著時而愉悅與憂鬱性格[2]。這是不信任左翼革命好勝的政治書寫,也是對語言自身的批判,抵制語言成為一組編碼、制度性的符號學,所謂的傳媒神話學;這神話,若不是置入行銷的商品訊息,便是灌輸意識形態的文化產物。這是打著語言旗幟而反語言的悖論,遠非蘇珊桑塔格誤指為唯美主義或形式主義[3],反而是Lombardo較適當地將它定位為無政府主義,或者說,把語言當作更為根本的政治場域,使自己成為一位絕不懈怠的好戰分子。同樣地,本文也無意宣稱:相較策展論述,藝評語言是純潔的書寫零度,況且相較於前者無可省缺的推播性,以及對文化政治的語彙之坦然不諱,藝評似乎還身陷在語言自身的殘酷戰場上。在藝評身上,語言並不是字面問題,它的實踐之社會性與現實性也從未省缺。我不是要談藝評權勢,及其體現的人際關係或社會臍帶;那是自明之理,事實很明顯又簡單,關鍵在於語言這種東西,也就是說,它的物質性與展演性。這是著蘭巴特在〈福樓拜與語句〉談的問題:在語言的現代性裡,語句可自由支配,也是重擔,因而寫作不在於展示你很會寫(bien-écrire),因為在現代性裡,字句沒有古典修辭學的庇蔭,必然是直接暴露了它的物質性;它像是物件,一件事物,是作家的工作材料,是顧名思義的處理;於是,他得閉關於他的住所,孤獨,足不出戶,在那裡進行沒完沒了的文字工作,不斷修改,調換字句,製造語句,使「寫作跟思想成了同一件事」,在此,書寫所體現的就是「整體的存在」[4]。若還要硬說是文人,這裡沒有優雅手勢,而是在文字煉獄裡的粗活。我們都知道福樓拜的寫作是耗勁費時的苦行,不斷反覆塗改、重寫或加上插句,他說:這是永遠無法完成的。
若有人嫌只談現代歐陸的這種書寫體驗,那就來談過世的台灣流亡作家郭松棻,他也有同樣的感應。但與其說是在他寫作上,倒不如說是表現在他筆下的故事情節,也就是說,書寫理論化身為人物;在一篇傑作〈論寫作〉[5]的敘事裡,主角身為作家,在不斷重寫的過程中無法完結而永遠重頭開始,作品缺席了,但反而揭露生命的豐富與迷妄。或許,藝術論述難得出現此般激烈場景,但多少切中若干要害;譬如說,藝評總得關門寫作,就如同策展者總得出門辦事,調動或組織各種可能的社政經資源。既然都是論述生產,話題在藝評那裡便聚焦於作品,在策展那裡則是綜覽諸多作品,在它們上面進行意指生成的歸類、統整、布局等相關展務工作,並擴大到事件活動的規劃等文化行動。然而,無論是開門或關門,策展與藝評既然事涉語言,兩者便有如基因的雙螺旋,承擔著語言作為弔詭機制的共業,然而,它們的盟友不會是彼此的歃血為盟,而是藝術家的語言。這不是去找哪個藝術家,而就是語言它自身;它展現對它自身的不斷解析,裂解或重組它自身的意義系統。
語言與批評的交融,是基進現代性的血脈,在羅蘭巴特那裏,前衛的革命觀與解放政治都會被質疑,因為沒有理由相信革命姿態會保持它的一致性,特別是當它得勢以後,當權派的語言總是因體制化而面臨自我背叛的窘境,或厚黑地自行撕毀原初理想的允諾。就馬克思來看也一樣,異化現象不會僅止於人,語言也包括在內,因此左派的語言實踐者是無法豁免的。我們只能不斷跳脫派性語言,但不是不沾鍋的迴避,而是在介入的進出之間找出逃逸路線。這種逃逸是Lombardo特別提醒的,揭示了羅蘭巴特的思想本質是無政府主義。據此,批判的社會性或批評的文本性,不應陷入共謀的否定,而是讓它不斷衍異,橫生另一種語言,讓它流變。面對當今再現式的、任何規格化的文化語境,若要說有何少年(少男、少女及等等)在當代的藝術形象可托喻,那是高千惠在當代館名為“少年當代”的策展意圖,並額外附加兩個標題:英文Once Upon A Time與「未終結的過去進行式」——接近法文的動詞時態「過去未完成式」(Imparfait)。這個活在當代的少年,不是少年的刻板形象及其青春物語,而是把當代看成是「流變-少年」的模態。在語言上,這個模態是書寫的少年分子化。正如德勒茲說的少女不能以童貞來界定,「流變-少年」的語言也是;這不是童言童語的天真無邪,而是不歸屬於任何年齡層、性別、秩序或領域的少年語氣,是穿越其間的無法捉摸,普在的少年語言,是普在的青春顯露[6]。
童貞、青春或純真,通常被理解為不受體制干預的本性,是時光烏托邦的情懷,但實情是體制的調控;一方面,它是被眷養的治理,被劃分的區塊,另一方面,這個治理是預留可干預的時機。或許,我們應當依此來看待羅蘭巴特反諷的書寫零度(純真的語言,語言的烏托邦),其中隱含的悲劇在於:書寫(者)是對語言自身的訴訟,進行判決,但這等於「同意延緩判決,讓語言得以重新征服它」,因為書寫是個奢好,而「奢好絕不是純真的,雖說它要創造自由的語言,得到的總是被製造的」[7]。相對於羅蘭巴特這股鬱悶中的歡愉,或者偷歡,德勒茲的哲學是比較樂觀?它毋寧說是朝氣,且是命令式的不得不,必須不斷地逃離體制乃至語言。比起制式的否定性,這個逃逸是美學倫理的律令,要求刁鑽,去除二元化視野及其領域化的固置,鑽出路線,絕不駐留。正如「少年當代」,語言在此便不是用來談論少年之事,更不是只能出自少年之口,而是要讓語言自身的青春有如“未終結的少年”,且能顯現在任何世代年齡身上。
陳泰松2019/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