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牧岐的個展「年輕人為何不畫抽象?」
若相信轉世,那就必須是一位世界主義者,或超驗的泛生態論者:各種生命能在生物界中生死流轉者;抓住一個台灣人,她∕他的上輩子不一定是台灣人,包括她∕他的文化,也就是說,難道也要把轉世綁架在國族、族裔的文化政治、歷史認同或美學政治性的牢籠裏!這種說法一點也不妨礙在戰場上某位烏克蘭人配備武器,勇敢殲滅任何來犯的俄羅斯軍隊,即使他相信轉世,認定前輩子是俄羅斯人,還是殺得毫無罣礙,去制止無人道的被屠殺。昨天去看謝牧岐的個展「年輕人為何不畫抽象?」,這個臆想又再次被勾起。
有幾年時間,謝牧岐的繪畫縈繞在指涉符碼上,不是靠ethnos的擬仿與風格論,而是藉由這種記號學式的符碼,去發展他跟台灣前輩畫家的繼承關係,例如2017年關渡美術館個展《忘山》,或2019年的個展「我欠你的畫」,該展有一幅《有椰子與芭蕉樹的風景》,跟廖繼春《芭蕉之庭》(1928)有關。指涉符碼總是再現式的,因為它要讓人能辨識出它的重現,不管它遭受怎樣的扭曲與變形,否則就失去意義了,是謝牧岐當時不想失去的繪畫成份。在此次個展,如《雨中寫生》的觀音山,一個不言可喻的文化符碼,是台灣日治前輩畫家的山景碑體,但擺脫這種符碼的意圖(motif)也始終在,在塗畫中企圖去除掉,這系列從一開始就同步啟動了,不是始自今日的謝牧岐。此次個展的第三個區塊(所謂的「章節三」)更決絕這麼做,畫廊有個官方版的說法:「以謝牧岐個人生命與創作經驗杜撰而成,講述個人藝術養成的背景,學院的內外之間,如何認識東方與西方之間的藝術發展,再回到最初的提問「年輕人為何不畫抽象?」。
其實,抽象與具象並不對立,那只是攏統的二元論,例如當我們畫一棵芭蕉樹,總是從線條或塗抹開始,這不就是抽象!抽象似乎具有優先性,是有本體論的意義,因為它是先於具象。當然,抽象可以最後演變成具象,是前者的結果,但也可以持守抽象:起於抽象,也結束於抽象。所以,有必要換另一種視野,用「程序」來看待它們兩者關係:具象是為了抓取某物,抽象則是一種施作,一種力,是施予抓取的行動。抽象,可以是某種聲音,用來抓取音律或喚起樂音的指涉物,甚至是一種聲音機器或聲控裝置,也可以是會發出各種線性的機器,從編織到飛彈軌跡,用來捕捉某物——變成工具、器物,組織某種社群,編結各式各樣的網絡或孳生新網絡,到逮住或摧毀某物的具象/具體標的物(像是捕獵與戰爭,史前洞窟的繪畫)。不單如此,我們還更須把這裏還殘留的二元論進一步地解構,例如抽象先有具象物的預設,有一個預定好的具象∕體物,譬如說,先有藍圖,才開始以“抽象物”逐步勾勒出某個想獲取的東西——指涉物。在謝牧岐那裏,有兩件畫作有意思,一是《第一章》,另是《左撇子畫圖》,畫裏都有一隻手正在執行繪畫的動作,且跟周圍的圖形或物件等具象物混在一起,特別是後者,幾乎沒了具象物,而只剩下執筆的手。問了年輕人為何「不畫抽象?」,但謝牧岐在此卻是在畫抽象畫,且幾乎連那隻手(名為“左撇子”)不無反諷地也處於抽象的拋物線裏,一種語帶雙關的parabolic的線——或者具象與抽象全都像是夢遊,它們給你使出眼色:兩個白眼/眼紋。
說是內在矛盾,說法過於隨便,不如說是一種症狀:是想要藉由自身歷史的遺產、擁有台灣繪畫的文化主體性之同時,也要擺脫藝術或美學的認同政治的糾纏——而這比他過去歌頌兼嘲諷“愛畫畫”的M&P(Muchi & Painting)時期深思許多,《左撇子畫圖》則是強力擺脫。在認同的文化政治上,這幾乎是一場戰爭,《左撇子畫圖》的“左撇子”不是不能是左獨美學性的喻體(parabole)。俄羅斯侵略烏克蘭,否認它的國家存在,後者奮起抵抗,同樣的道理也應表現在台灣身上。正如“左撇子”,要指涉的東西流動起來,如在《紀念碑》裏的人用刷子把它刷掉,猶如“左獨”在文化政治上是安那其政體,不僅安那其政體不是國家,它的非國家狀態也是用來反制外來者的宣稱擁有它,也就是說,不僅它本身不是國,也不屬於任何國——包括中國——想要據以為的國土。再次前往樂土,但辯證性返回他的繪畫王國M&P?這可要讓他深思熟慮。在一幅名為《畫冊》的畫作裏,他畫了幾本西方藝術書籍,其中有一本厚重的是德國畫家勞赫(Neo Rauch),他畫的台灣前輩畫家則沒擺進。畫畫,不絕然要以台灣人的ethnos身份來畫,或畫台灣人的畫。不繼承地畫,有何不可,況且“右手”已經幫他安頓好了,剩下來的是用“左撇子”冒險盡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