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甬道與尾腔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
免不了是聚光於魏海敏本人,一位聲譽卓著的京劇名伶如此迷人的戲演身段與優美唱腔,還有張照堂70年代的著名攝影,在導演王景生的主持下連同陳界仁為魏海敏搭造的錄像場景,俱是非常經典的製作。然而,姑且不論京劇與舞台影像的前後輪接顯得流俗或制式化,對台灣政局歷史的描述是如此刻版乃至有些蹙促而說理不明,《千年舞台》這齣備受期待戲碼,究竟有何內涵是活在國家主權曖昧不明的我們特別值得矚目?
對於京劇,縱使有愛,也得承受時空推移的考驗,雖不至於是緣滅得放棄,而是應問:如何執戀?導演手勢看似溫潤婉約,讓魏海敏上台述說人生際遇、師承梅派的京戲養成,並以其過往擔綱的歐蘭朵、孟小冬、楊貴妃、穆桂英、米蒂亞與曹七巧等六個角色,簡要示範身段與唱腔。不過,舞台的影像設施會說話,不無嚴酷把她推向一連串的拷問上:台灣陷入國共對抗、美中對峙的地緣政治、白恐與黨國威權體制、反對運動、解嚴後的政治與身份認同的衝突、以及中國併台的威脅等等。對此,魏海敏倒是四兩撥千金,坦然說出「為什麼我沒有感覺?」,以及「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呀?」等等,輕語帶過。但誰能保證京劇沒有政治性?正如魏海敏的自承,京劇被國民黨改名為國劇便是,金門的軍事碉堡臨時被改裝為戲台也是。如今台灣解嚴,中國崛起,京劇能有的政治動員早已幻滅,文化規訓也耗盡元氣,只有國家劇院的殿堂才能賜予它至高的尊榮,舞台的影像投映有一幕:台上望去的宏大觀眾席,跟現場的觀眾面對面,形成一組對稱的鏡映場景,魏海敏的演出便在兩者之間。
不是哪種政治認同才對,是政治正確、或反過來抵抗政治正確的「不正確」才是對,問題在於認同什麼。在台灣追求政治主權與文化主體性的道路上,若京劇能自許為一種社會實踐,那它還能為自己開啟何等變革與美學新局?紀慧玲與許仁豪俱已精準指出[1],《千年舞台》不無有盲缺或規避之憾,即使京劇發出無力回天的喟嘆,也就是當魏海敏在《穆桂英掛帥》唱出「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她心境上的糾結?那可簡化了,因為我們得問:那是哪國哪民?
中華民國?不再明白無誤,得重找。在錄像裏,防空壕把魏海敏帶入甬道尋訪,像是對國家的重新考掘。這或是遁逃、敗走台灣的流亡黨國,甚至防空壕是用來潛逃國外,如圓山飯店那條密道,是甬道的同款。這裏有黨國者或國族者,通敵者或背叛者,買辦者或勢利者,也有義者、反叛者、反殖者與獨立者等等;這是他們的地下網絡,用來反抗黨國,包括中國威權的凌逼。這或是台灣甬道,主體性的蛹居,團聚各住民,是魏海敏與京劇可以重新活過的所在,活出自己的由來—正如人來到洞口的光照。沒有華服與粉粧,其實無礙,反而京劇尾腔特有的綿長聲調,一句「一片忠心」的「心」聲是纏繞許久的諸聲,是這甬道所能予以共鳴、在此迴盪不已的地景聲響,釋放它被挾持的國族樂章。
其實,京劇是清帝國兩百多年地方戲曲諸聲的匯合,從它前身的徽調與楚調,混合崑曲與秦腔,通稱「皮黃戲」,經由滿語漢化的京音影響,聲樂性的「念白」再次因地域差異而分化。那麼,當它傳到台灣可以如何呢?80-90年代有「雅音小集」引領現代京劇的郭小莊,隨後有「當代傳奇劇場」的吳興國解構京劇的國族性,進行跨文化的互文詮釋與新創,篳路藍縷。此際,多虧導演王景生為魏海敏搭造《千年舞台》自傳體,縱使敘事力有未逮,但把京劇解除領域化倒是有他的起心動念,格外讓人感受京劇仍有可為,可有另一種「方言白」。它遠非要臣服於統合論,也無須它表忠於國族,而是解構大一統的中國虛構。它理當可衷心於台灣,活出它在台灣的生態棲位,發明人民,讓那裏的諸民與國家發聲。
陳泰松202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