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葉名樺《牆後的院宅》之一
-女人、凝視,她的影像與生命外切線-
1.門開,葉名樺身穿典雅時裝,現身在觀眾眼前,當下沒有立即施展肢體動作,而是久久站立著,並讓身體自然微晃,像是人在平常時可見的自然體態。相較於表演的張力,這看似沒有施力的肢體,有點放任,不過當她的頭也跟著晃,有某種情愫是意有所指在醞釀。不是舞作制式化的開場,反而是形塑這個場景的狀態成了首要,建構一個讓人凝視她的儀式:一段時間的僵凝,是藉由投射到她身上的凝視,讓人脫離日常流逝的時間感,心神晃漾,逐漸溢出眼前的實體世界——她,以及她跟這棟建築的共在。
2.隨後,葉名樺沿著牆面進行舞作,展現學院訓練有成的肢體能力,但舞碼刻意簡化,常見的旋轉不以身體為軸心,而是依附牆壁,把它當作旋轉身體的支撐,然後走入觀眾群,在地面上做出幾段伸展下肢的動作,起身後前往樹下,冷肅地用力搖晃樹幹,讓葉片上的雨珠紛紛落下,聚集下面的人群競相走避,隨即返回門口進入院內。
2-1.這是《牆後的院宅》三段的首部「之上」,說是舞作又不全然是,因為葉名樺跳脫了編舞是自律形式的框架,將它推向劇場性或跨類型的表演,2017年在北師美術館《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便是她近年來實驗舞蹈的奠基之作。這不是舞不舞的選擇題,而是“舞蹈可以如何是”的課題,正如從後設語言來探索,使它變成各種可能的後設舞蹈(meta-dance)。
2-2.對於“搖樹”,何嘗不是某種舞蹈,只要是被編進舞碼裏,即使是偶發的,出自莫名的念頭,或沒有預設的靈機——葉子上剛好有雨後殘留的水珠,在夜光下把它們搖下來,看似滿滿的珍珠,一種在視覺官能上的讓人欣喜,以至於在語法組合軸(Syntagmatic)上,“搖樹”被有機地融入舞蹈的表演橋段。
2-3.“搖樹”意味著什麼?是有個女人在哭泣?她是王大閎的女人,還是王大閎為他的女人而哭,甚至王大閎化身為女人,是他∕她在哭?
2-3-1.《牆後的院宅》是葉名樺的策劃,隸屬北美館的「王大閎建築劇場」的委託製作,因此舞作有個參照:王大閎這個人,以及他在50年代著名的自宅複刻。
2-3-2.當詮釋是圍繞在特定文本的敘事,無論內容如何豐富,終究是囿於圖片、檔案、資料或書面文字的紀載,理解過於政治正確,畢竟人生百態絕不等於這些。蘇珊桑塔格提議,我們應「反詮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不僅藝評要這樣,藝術創作也是。這並不是說一切都淪為想像,現實只能取決於紀錄或檔案,因為沒有浮上檯面的東西並不表示它們不存在,譬如夢想、睡夢、慾望、心事、埋在心底的念頭、尚未發生而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想做而沒有做的事等等。
2-3-3.相對於已發生或已實現,事情有諸多可能的發展,帶有無盡的潛在;套用德勒茲的說法,事件有它的「共可能性」(compossibilité)。因此,詮釋無論如何多元,都得依據它現實中的文本,嚴守可詮釋的範本,不可超出它的所指圍圈。借用蘇珊桑塔格的「反詮釋」,我們可以在這個圓圈的任何點上拉出它的外切線(outer tangent line),且無論形成何種圖形,只要能從那裏不斷地拉出線,如此反覆,便形成一群非預設、去中心、捉摸不定的意指散點,是離散的群組或不斷增生的星叢。
2-3-4.當蘇珊桑塔格說「我們需要藝術的情色(erotics of art)來取代詮釋學」[1],這個瀰漫的、意指不定的星叢可用來註解她所謂的情色:藝評的情色學。這是說,藝評不應被「簡化作品為某種內容,然後加以詮釋,馴服作品」,並使作品淪為文化知識的套用,知識管理學的產物[2],而是強調我們要恢復對作品的感官能力(senses),去「指出作品何以是它這個樣子,甚至它就是它這個樣子,更勝於指出它意味著什麼」(to show how it is what it is, even that it is what it is, rather than to
show what it means)[3]。
2-4.不是“搖樹”在詮釋上意味什麼,而是我們能為它讀出什麼,指出它何以是什麼?這得從“搖樹”身上拉出一條可能的外切線。
3.關於“搖樹”的外切線:當她搖樹後,回到建築,進門,不久再度出現;不是開門現身,而是出現在圍牆的頂緣上,身穿華麗的服裝,因為裙尾扣在起點端,當她緩步前行,身後逐漸地拖曳出長長的裙襬,成為該演出最為壯觀的經典畫面,具有高度的象徵意義——「夜半攀登會」,王大閎年輕時在英國念書參與的學生組織,成員配備攀登器材,專門在深夜時翻牆或爬屋。
3-1.攀登牆頂不是男性的專利,女性也行;這是性的一個分歧點,外切為女性的路線。這個路線,目前被展示為吸引眾人視線的影像——就是葉名樺在牆頂走路的這段演出。這是女人影像,難道是王大閎化身為女人,還是他原本潛在的女性此刻現實化了?或直指他的女人——曾有或不曾有,曾有而不再有,不曾有而想要有或不能有?
3-2.牆是建築元素,結構空間的型態,在支撐築體之餘,它能區隔與引導,隔絕與屏障,那麼,「之上」能何以是什麼呢?如果我們不以浪漫唯美的視角來理解這一切,“搖樹”不會是美的問題,就算落下的水珠如此晶瑩剔透;它何以不能是某種激動或情動(affect)——無論是哭,還是某種難以說明的淚,如水晶般的淚!總之,無論如何,不以視覺形式的美來看,除非那是淚晶。
3-3.淚晶跟牆何以配置一起?理由是葉名樺先前的牆壁之舞與後來的牆頂之行,三者的前後關係形成一段組合軸,同時也是男人之於女人的流變。逆轉不期然地發生,「夜半攀登會」不再專屬於男性;在葉名樺這裏,男人對牆的征服與跨越,以及作為疆界的突破,被置換成擁牆者的女人。
3-4.擁牆者的女人,甚至是化身為牆的女人,不是說她變成靜態的、缺乏能動意志的牆,等著被人突破,而是女人以登牆行走的方式佔有了牆——不要忘了,她在牆頂上是整個人趴伏著牆,全身擁抱,以此辯證方式超克了牆。
3-5.這牆,「夜半攀登會」的對象物,男人眼中的邊界與屏幕,在此不再是女人的化身,反而是被她的「在此存在」所擁有。女人走出了拘禁她的牆體,如Francesca Woodman以牆面為載體的表演攝影(特別是Untitled, Providence, Rhode Island, 1977),但又折返,把牆給擄獲住,在牆是她與她的擁有物之間反覆辯證著。
3-6.作為她的空間幾何對稱者,男人,就是想要不斷予以突破與掠取,“無止境”便有如他的宿命,是他行止中逼近不了的永遠間隔。這個間格,站著一個女人,或被女人所占有:若男人是悲劇,女人則讓男人演出——她說,你來,在這裏演出你自己,並給我看,努力演出直到你的極限:女力在此抵銷男力。
4.這就是為何葉名樺從牆頂上消失後,下一幕我們看到的是牆壁上的錄像投影,是男人(陳武康飾演)進入屋內、與女人會面的典雅之愛:在屋內,男人做了許多涵義不明的舞蹈動作,像是鍛鍊肢體之類的,有時畫面呈現切割他的奇怪特寫。總之,他在屋內徘迴,最後與女人相會,進行飲茶等相當形式化的禮儀儀式。被室內化的男人,而女人的奧秘,在此給人以一種「無法探究的他者性」[4]。
5.牆上的錄像投影結束後,葉名樺再度從屋內開門現身,這回她發出非比尋常的懾人目光,巡走現場,氣勢凜人,逐一檢視每位觀眾。女人不是影像的受體,而是從影像射出的視線,而觀者的凝視反而被它所擄獲,是葉名樺版本的「夜半攀登會」給人奇觀的逆襲。
5-1.她的這個凝視不是前者的反面,因為前者就已經暗含了凝視,在此是它的現實化。因此,這個逆襲是訴諸於“反凝視”:她以她的凝視——猶如先前是影像者——鎖住凝視她的男人。這裡翻轉了早期Laura Mulvey說的男性凝視[5],以及它被誤認為統御觀看的霸權;男性在此全然被捕獲,反被自身慾望所構陷,並以此方式構成了他的主體。
5-2.不想規避的一個題外話:身為觀眾,我,或者是我的凝視,被她的凝視磁吸。事實上,我不想規避她的凝視,因為演出前,約莫半小時有大雨,基於演出可能被迫取消的疑慮,我向她發出簡訊詢問,得到她預卜雨會停的十足信念,如今順利演出,我的凝視多少帶著友誼,並有向她致意的意思。友誼,即使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也不應是這場演出的互動內涵;所以當她手持扇柄伸向我,狀似邀請,我自然伸出手,接住這隻扇柄的一端,在彼此手執扇柄兩端的來回牽引,欲迎還拒的僵持與收放幾回合,葉名樺以其精妙的表情與身段,順勢抽取整枝扇柄,轉身離去——演後,她跟我談到這段是有意思的探戈。隨後,她找到一位身穿白色上衣的男子,正好跟陳武康在錄像裏的衣著同色,她再度伸出扇柄,但立即挽住他另一隻手臂,迅速引導他走向建築,開門將他帶入屋內。
5-3.猶如再次回到先前陳武康那段錄像,但此時換成受邀入內的觀者,看著他被葉名樺引導的行進,不外乎是男人作為凝視者的被擄獲,王大閎的建築在此被轉喻,變形,是一個讓男人陷入其中的迷宮,內部空間有如迴廊般的女人世界。作為現代建築家,連同他的生命事蹟,葉名樺給予轉化、外切,將王大閎演成一個別有寓意的「概念人物」(personnage conceptuel),讓人心想生前的他應是始料未及。
5-4.最後,該名觀眾被帶出建築後方,其餘觀眾只能遠望,看著他跟葉名樺與相關人士合影留念,演出在此宣告結束。
待續…
陳泰松2020/6/15
譯者∕黃茗芬,麥田出版社,頁32。
[4]Žižek, The Metastases of Enjoyment: Six Essays on Women and Causality. New
York: Verso, 2005. p90。
[5]Laura Mulvey,〈視覺快感與電影敘事〉(1975),參見網址https://www.asu.edu/courses/fms504/total-readings/mulvey-visualpleasure.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