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醒還夢,不是誰願意,而是那片廣闊海域使然,使人沉浮、陷在它迷離的時空網絡當中;這是東南亞,包括陸棚延伸的半島、錯落其間的大小島嶼,是區秀詒在此的魂牽夢迴,理由與其說是複雜地形的魅力,不如說是她從影音檔案中不斷地探詢、抓取並重組散落其中的殖民歷史、戰爭、人物、國族、產物或傳說等素材,2013年《棉佳蘭一日無光(第一章)》幾乎是她日後所有相關敘事作品的開端。這個敘事在「立方計畫空間」的個展STILL ALIVE(2019/11/28-2020/1/19)接續演進,當中包含三件作品《克里斯計畫II:If the Party Goes On》、《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及《靜海武士的極盡旅程(三幕劇)之序:啟航之歌》,至於敘事手法則是當今全球藝術盛行、借自人類學的歷史考掘與檔案處理。
對於西方當代藝術從80年代發生的人種誌轉向,〈作為人種誌的藝術家〉(The Artiste as Ethnographer)是Hal Foster常被引用的著名文章,近年來得到台灣藝評界的引介,為本地這類藝術創作提供理論框架;如龔卓軍在〈田野〉凸顯「藝術家與其田野對象的對等與合作關係」,田野是這個轉向的關鍵詞,並帶往台灣在地歷史的歷史考掘,對民俗文化或民間信仰的美學請命與重探[1];或更早,王聖閎以「自我反身性、視覺作品化,及再現性思維」作為反思田野正當性的三項議題[2],游崴則緊扣Hal Foster文中義理交疊又深切的美學課題:以人種誌為藝術手勢的「自我他者化」(self-othering)看似可免除唯我論與文化資本的自我再生產,但終究還是有可能翻轉成一種「自我專注」(self-absorption)的僵局[3]。梳理這個僵局並不容易的,除非是選邊站,討便宜的二擇一,不然便是藝術家也入鏡,或讓藝術創作變成作者與被研究者兩方之間的對話與協作——但問題仍在於人種誌的藝術實踐如何避免掉入程序正義的形式化,使倫理成了工具理性的技術,是文化資本再生產的同意切結書。
如何化解這個對他者有所欲求的僵局?就STILL ALIVE來看,也正如區秀詒的系列作品所出示的,藝術不是現身在實證主義的田野中的各種實踐,然後去思慮這個實踐所構成的敘事是否過於自我感知的張揚,以至於把自我擬造成田野中的他者來規避「自我專注」的誘導;不是這樣,STILL ALIVE正好就是「自我專注」,且專注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身——然而,不是個體意義的自我,而是投入自身的歷史性與具體的生命脈絡,因而避開了這個僵局。在受訪中,她談到身為馬來西亞的華裔,創作背景來自於馬華印三大族群間在文化政治上的隔閡、矛盾與認同糾葛,“棉佳蘭”(Mengkerang)便是化解這個糾葛的創造,方法是請各族裔去想像“南洋”有這塊地方。藝術家在此先設定三個角色,請他們選用其中兩個,隨興發揮想像力,然後將這些採訪內容接合當地的影視產品及歷史檔案,以類紀錄片(para documentary)的手法給串聯起來。若說族群和睦的共同體是烏托邦,呼應官方教科書的內容[4],藝術敘事的虛構則有如刀割,劃開其所編造的幻象帷幄,讓觀者進入綻裂的破口,拉往某種時空迷幻的異托邦;此處,東南亞各地神話、信仰、史實、民間傳說或似真還假的故事消解了民族或國族畛域,2015年由郭昭蘭策畫的個展「居所與他方:影像測量計劃」[5]其中一組《鼠鹿、漢都亞、獠牙王、巫師、迷航的飛機與其他》便是箇中代表,其內容紛陳雜沓,虛實交錯。
那麼,是誰劃破了棉佳蘭——烏托邦的幻象帷幄?
是謎樣人物Pak Wang。這位巫師,發現一隻名叫鼠鹿的靈獸,眼睛能在黑暗中散發幽光,幫助巫師看見東西;這是人獸的組配與流變,在黑洞裏呼喚窩居其中的群體,匯聚了各種人或不同民族。於是,棉佳蘭有兩個,分屬不同的光學政體,一是潔光政體,是永恆光照的景觀,空洞與政治宣傳的共同體;另是黑洞裏、某種「一日無光」(如作品標題“A Day Without Sun”)的幽光政體,人在那裏有如幽魂,卻不是蒼白無血,而是有事故的存在,是他們縈繞的所在。區秀詒所謂「以棉佳蘭作為方法」便是尋覓此處的鎖鑰,將蒐集來的國史、殖民事蹟等影音檔案跟民間故事加以分解與重組,蒙太奇化,或變成碎片型態的動態影像,魅影幢幢,建構一個她所說的「看似熟悉卻又陌生,發生於棉佳蘭的類民間傳說」[6]。
這個棉佳蘭是時空的倒退,跳過西方殖民帝國,來到國族(nation)尚未獨立的東南亞之前現代?是否它是逆轉時光的機器,對國族暴力的戒慎而訴諸這種返回的驅力,因而不惜以跳過反殖的歷史時刻,理由是其所慣用的國族動員極易招致排外、監管異己的政治力?我認為,棉佳蘭的耐人尋味便在於此:踏入這兩種光域(殖民與國族之光),探詢內部的暗區,說是批判,倒不如是對它們引入的現代性有著視差的評判(judgment)。據此,STILL ALIVE便可說是以消失型態來演繹的。
先談其中一件《克里斯計畫II:If the Party Goes On》,講的是掌管「國泰克里斯」(Cathay-Keris)電影公司與香港電影公司「電懋」的創辦人陸運濤,1964年死於台中神岡的空難,無緣當日趕回台北圓山飯店主持晚宴(Party)。在區秀詒的拆解與佈局下,形成事件的諸多元素由情節的線性序列瓦解成散點的、共時性的能指星叢,又因這些元素是彼此扣連的時空結構而有如晶體的構成。陸運濤的死訊是個爆點,浮現一個大時代的紀錄,其中不斷地冒出可記憶的芽點又長成枝枒,連接其他,從史實嫁接到虛構,混雜真假,是撲朔迷離的敘事擬造:例如有份冊子,紀載「來自陸的一封信:月光下的Party」的文字,“陸”是一位駕駛員的代稱,讓人聯想陸運濤沒死,“Party”有“goes on”;此外,「國泰克里斯」影業公司有一間「克里斯工作室」,在此被置換為「棉佳蘭」森林中的秘密基地,由逃到此處的Ravi所設立;另是“Party”從派對變成黨組織,換喻為馬共,1949年為了逃避政府追緝而藏匿於馬來半島的森林中;Ravi後來消失,遺留的手稿談及吉姆、法蘭克與哲阿里(Che Ali)三人;關於後者,“陸”寫給“Sita”的一封信有提及,如藝評人鄭文琦的提示,他的馬來名字不禁讓人把他跟錄像《To the Party》裏跳傳統舞蹈的男子連在一起[7]。至於克里斯(Keris)這個字,是指彎型劍刃的武器,流傳於印尼、馬來西亞與菲律賓等地,相傳源自古印度,兼具魔法、正邪、兵器與神器的雙面性,電影公司「國泰克里斯」便以兩把交疊的Keris為商標,也出現在馬來西亞執政黨「巫統」的標誌上。這一切宛如夢境,陸運濤被入夢,化為夢思的材料,被多重置換與轉移,對此,區秀詒提到「電影作為一種方法」的話值得記下:
與其「重新把歷史讀成傳奇」,倒不如重新把歷史變換成傳奇、傳說、神話的多面複合體。這個複合體的建構來自個人影像(電影)檢索系統。這套不斷繁衍增刪的檢索系統,逐漸在歷史殘影所拖曳出的諸多懸念和錯位中發展出「電影作為一種方法(film as method)」的「影像」創造學[8]。
方法無論是棉佳蘭的,還是電影的,都是影像的招魂術,展場播放電懋影業出品的電影《空中小姐》(1959年)尤具意涵,像是把陸運濤給催活了,死亡只不過是在現實世界裏的消失,但續命在影像中,因而此作形成的星叢不僅投映了區秀詒自身的成長背景(從吉隆坡陸佑路到百代照相館等等),更是東南亞在二戰後的後殖民政治、族裔、跨文化流動與港台影視的圖譜,甚至神岡空難還有軼事,是區秀詒沒觸及的台灣白恐、兩岸鬥爭與空難疑似劫機等傳聞[9]。
在影像裏的續命有其二,《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以錄像、筆記本、模型物與文字描述來管窺另一星叢:美國在冷戰時期對東南亞的情報活動與文化影響。故事圍繞1967年3月26日泰國絲綢大亨(美籍)吉姆湯普森(Jim
Thompson)在馬來半島金馬倫高原散步時神秘失蹤的案件,區秀詒虛構一位巫師,在其月光別墅裏發現以隱形墨水書寫的腳本,素描筆記,某些秘密座標,外太空的計畫,以及夾帶咒語的神秘雕塑,並提及吉姆湯普森曾於二戰期間擔任美國中情局情報員的史實。此作帶有文學化的手勢,援引毛姆短篇小說《情書》(Letter)與20世紀初英國海峽殖民地總督瑞天咸的《馬來速寫》(Malay Sketches)。根據鄭文琦透過錄像〈月球之旅〉文本的註解與細讀,讓我們注意到失蹤的吉姆湯普森被轉喻為登月者,但隨即又被置換來回:他在馬來半島上,走入森林而消逝其中。再次地,夢思的材料人物,他既是登月者,其消失也有如走入森林裏的人,而當月亮被賦予“lunatic”有瘋狂語意時[10],並引來馬來神話「瘋魔」(amok)的附會;這個存在,體現了西方殖民帝國對被殖民者的不解與恐懼,將其文化賤斥為心智落後與非理性。我們或可將吉姆湯普森的失蹤解讀為:這是異文化的力量,殖民者反遭到吞噬的寓言,遙應了福斯特(E. M. Forster)在《印度之旅》中的神祕洞穴與廻音。換句話,這是殖民者殞身異文化的星叢,但這殞身何嘗不是對異己者的歡然獻身,讓人釋懷《印度之旅》何德蕾(Quested Adela)起初因種族歧視而誣指印度醫生何吉茲(Aziz)的意圖非禮,因為那無非暗指她慾望印度人的肉身,對異己文化的目眩神迷——以至於她事後在庭上撤告與對方和解。第三個星叢的爆源來自日本:《靜海武士的極盡旅程(三幕劇)之序 : 啟航之歌》,是區秀詒2018年劇場《南洋情報交換所》的續作,談到1940年代在馬來半島生活的日籍情報員谷豐(Tani Yutaka)為了報復妹妹被殺而變成俠盜的故事,1943年與1989年相繼被拍成電影,1960年到1961年間改編成電視劇「怪傑哈力貓」,並有漫畫版發行上市。根據谷豐的生涯,區秀詒以錄像想像他的海上旅程,並拼貼台灣日治時期徵召入伍的「臺灣軍之歌」、「怪傑哈力貓」主題曲與「南十字星之歌」的歌詞與旋律,製成卡拉OK伴唱帶供觀眾在展場使用。南十字星作為文化導航的權力隱喻不言可喻,將戰後日本影視文化往日本南方投射,其遼闊海域無非就是台灣與東協國家的所在。
觀看區秀詒的作品需要耐心,因為不能單看,還要花時間讀,進入她有如敘事萬花筒的星叢迷宮,但付出這份努力並不表示她的作品就能豁免美學的內在緊張,以檔案或人類學知識為創作手段的美學症狀。簡單講,像這類作品,何勞觀眾來展場,撰寫一本書給他們讀不是更有效!或許有人會說,展場就像是一本立體書,而藝術是具體空間的書寫,其作者是以沉浸美學的方式把觀眾包覆在空間裏。那麼,問題便在於如何評判文字訊息與影音設施的美學成敗:是物件與影音淪為文字訊息的配圖,還是相反?或擺在一起就對了,像雞尾酒的成份比例,怎麼調都好,各有特色?或許,我們應基於它們在展場所形成的感知張力來論——譬如說,一則訊息,總是在危機中(不然何必),應以怎樣的影音來有力傳達。不過,本文目的不在於這個評判,而是闡述區秀詒的藝術實踐在認知繪圖(cognitive mapping)上的關鍵地位。首先,是本文前面提到她避開「自我他者化」的僵局,投入她身處東南亞區塊的「自我專注」。其次,作為馬來西亞華裔藝術家,她可說是繼黃海昌的「偽紀錄片」之後(如2002年《再:注視》),以東南亞的跨國與殖民歷史的視角,開闢了另一種文化敘事的地理學,讓人想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在此的學術意義。最後,我們不妨以馬華文學在台灣為脈絡,特別是對照於來自婆羅洲砂拉越的張貴興,其文學深入該處殖民地鬥爭、雨林生態的濕氣霧鎖與激烈的感官世界,區秀詒的藝術實踐則是高度知識化的敘事生產,但面對國族現代性的暴力與光耀國家門面的光學政體,都是同樣執著於背後騷動的歷史幽靈,也面對未來是否呈顯馬華混種與諸眾之光的到來與詢問。或以文學意象來說,當這是潛泳,在東南亞諸國的海域上不時要潛入水面下,如Antonio Negri所說的「潛入」(plongée)[11],沉入這個不是國族所能/不應囿限的人們世界,問題是如何將他們帶出來,如同是棉佳蘭——或如其出口那端的印度洋——走出來,甚至基於主體政治的解放而不惜把他們給發明出來,顯現其理當明亮且光彩奪目的面容。
2020/2/9陳泰松
[6]〈重建的影像:以棉佳蘭作為方法〉,區秀詒,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放映週報Funscreen,502期,2015/4/9,放映筆記,參見網址:|http://www.funscreen.com.tw/fan.asp?F_No=1170
[7]〈For Che Ali: The Rhyme Retrograde 給哲阿里:一種回溯的節奏〉,鄭文琦,參見「數位荒原」網址,https://www.heath.tw/nml-article/for-che-ali-the-rhyme-retrograde/
[8]〈派對、影像(電影)與(其或溢出的)歷史檢索系統〉,區秀詒,參見「數位荒原」網址,https://www.heath.tw/nml-article/party-film-image-and-its-historical-index-system/
[9]參見《民報》,2016/4/17,「神岡空難揭秘:港台影業、翁啟惠家族的痛史」,參見網址:https://www.peoplenews.tw/news/1d338f3d-2c57-4650-ba57-66d0707ee008
[10]〈評《STILL ALIVE:區秀詒個展》(或〈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的超國族視野)〉,鄭文琦,參見台新Artalks網站: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wc/2019121002
[11]《藝術與諸眾:論藝術的九封信》, 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尉光吉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04,中國。